(唐)韩幹 照夜白 (局部) 纸本墨笔 纵30.8厘米 横33厘米 〔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不过,陈贻焮也指出,依《唐朝名画记》的记载,玄宗命韩幹师法陈闳画马,韩幹奏以“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当时,天下承平已久,玄宗厩内之马,养得肥壮,号“木槽马”,偶一乘用,“舒身安神,如据床榻”。韩幹以之为师,自是难免“惟画肉”。从其传世的《照夜白》观之,老杜之论,实属公允。不过,诗人笔法,有时为衬托效果,褒贬之间,不宜太过落实。老杜在《丹青吟》中贬抑的韩幹,在其约十年前的《画马赞》中,不乏神采:“韩幹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清新。”但其“鱼目瘦脑,龙文长身。雪垂白肉,风蹙兰筋”的形象,确乎一派富贵“肉”相。虽“逸态萧疏,高骧纵恣”,但老杜依然强调“骏骨”:“瞻彼骏骨,实惟龙媒。”
到了宋代,苏轼观韩幹画马,内心触动而作《韩幹画马赞》,将自己深知“友麋鹿而终天年”之不可得,却不妨从容姑且到老的人生理想投射其上:
韩幹之马四:其一在陆,骧首奋鬣,若有所望,顿足而长鸣;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择所由济,蹐而未成;其二在水,前者反顾,若以鼻语,后者不应,欲饮而留行。
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棰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或许苏轼眼中的韩幹画马,更吻合其真实状态。与老杜对“于今为庶为清门”的曹霸发自内心的共鸣,自是存在落差。同是落魄成都,杜甫在《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中的感发,也是他的自命:“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
自蜀中流寓夔州的杜甫,大历元年(公元766年)秋,与路过此地的旧识殿中监杨某游,杨监向雅好书画的诗人出示箧中珍藏的张旭草书和冯绍正画鹰摹本扇,请其赏鉴。此时张旭已去世,杜甫昔年《饮中八仙歌》曾赞之:“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人或是旧识。冯绍正是开元年间人。当下张、冯俱已作古,不免浮想万端,连作《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寄怀。前诗感慨云:“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后诗则因画鹰而生盛世已往、壮志难酬的惆怅:“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当时无凡材,百中皆用壮。粉墨形似间,识者一惆怅。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依稀可见的开元形影,在老杜饱经风霜的眼中,早已失却昔年海阔天空的气概,空余“真骨老崖嶂”的嗟叹。此后不久,杜甫作《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悼念两位刚病逝的友人,复自伤“强吟《怀旧赋》,已作白头翁”。白头怀旧,有不久于人世之兆。同时在《存殁口号二首》中,慨叹郑虔殁后天下山水萧条,曹霸虽存却被世人漠视:“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这种自忖来日无多的身世之忧,大约正是其感伤不已的根由所在。
心怀此忧,杜甫以《壮游》《遣怀》《昔游》等自传性作品,总结自己一生。同时以《八哀诗》八篇,分别述评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等同代友侪前贤,其中有他的挚交严武、苏源明、郑虔,有礼遇他的汝阳王李琎和前辈李邕,有他推重的平叛名臣王思礼和李光弼,最后以开元时代最后一位贤相,曾预言安禄山将反而力主早除祸患的张九龄收束组诗,悼友怀贤,哀时伤世,寄寓其直面现实苍生的怀抱。自知勋业未成,在《咏怀古迹五首》中,以庾信自况,立言传世:“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哀江南赋》序有言:“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其羁留北地,至老不能忘怀江南乡关,与自安史之乱间开始漂泊西南天地间而难返故里的老杜,有旷代的心灵共鸣。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秋冬之际,老杜羁留湖北公安,日暮途穷之际,见病鹘,俗眼嗤之为“呀鹘”,不仅令诗人联想到自己疲老多病的身体,更合其心境,自伤而作《呀鹘行》:“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非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真心。”以这病得歪歪斜斜,纵使强打精神,亦不复神采的孤鹘,喻其客子畏人之情。
岁月蜩螗,令杜甫有《病马》之叹: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世事浮沉,老杜诗中的马,也越来越老。大历四年(公元769年),诗人沿湘江南下投奔友人韦之晋,不想友人先已调任,后又病卒,投奔无门的诗人一家,从夏到冬,只能住在停泊潭州的舟中。此时所作《江汉》,道尽漂泊的愁苦与思归之情: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时距诗人去世,只有不到一年时间。诗中不复《秋兴八首》《登高》的纵横气象,唯余穆然沉静。“腐儒”是诗人的自我定位,“老马”则无疑是诗人的化身,境遇如此落魄,却自有倔强骄傲隐然其间,执着而庄严。
岁月坎壈,却无妨蜂飞蝶舞,燕来雁往,它们既触动诗人愁绪,也为苦楚的漂泊带来生趣。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春,流落湖南的杜甫,见大雁北归而思乡情动:“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人飞。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系书元浪语,愁寂故山薇。”(《归雁二首·其一》)看到燕子飞入舟中,得《燕子来舟中作》:“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假想飞来的燕子,是故园筑巢的旧识,于今特来探望而呢喃桅樯间,临去时穿花贴水,似不忍别,令漂泊无着的诗人不禁伤心落泪。《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写春寒细雨中困居船上所见:“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花发疏篱,蜂蝶自适,而蜻蜓小心翼翼地躲避伯劳捕食,生涯如此却诗兴不减,足见其“文章千古事”之心。
不久,湖南兵马使臧玠作乱,老杜携家眷逃难途中,忽见带箭伤的白马身负死未离鞍战将的惨象,惊惧而作《白马》诗:“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可怜马上郎,意气今谁见。近时主将戮,中夜商于战。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太平年代,人的死亡方式相对单一,多老死、病死等。但兵荒马乱,人常死于意想不到之处。诗中即借一匹主人不知怎样死去而“空鞍贯双箭”的白马,慨叹“丧乱死多门”。
湖南溽暑,令不耐其苦的诗人越发渴望北归。到了秋天,作《登舟将适汉阳》,有感于“塞雁与时集,樯乌终岁飞”,决心“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至暮秋时节,一切准备就绪,解缆返襄。秋尽冬来,抱病于潭州开往岳阳船上的诗人,以《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自言“羁旅病年侵”,病情在羁旅的奔波中一年差似一年,而身外“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鼓迎方祭鬼,弹落似鸮禽。……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葛洪定尸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弹落似鸮禽”,典出《庄子·齐物论》:“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时夜,指鸡;鸮炙,指烤鸮(猫头鹰)为食。见到鸡蛋就想要鸡打鸣,见到弹丸就想要吃烤鸮,喻其太过急于求成。史载,晋人葛洪与三国时蜀人许靖皆曾避世南来,葛洪炼丹罗浮山中,一日忽予友人书:“当欲远行”。友人得书,迅即前往,而斯人已亡。许靖,为避难曾携家远至交州。老杜诗中说,冬日里南方的炎瘴仍郁积不消,而细雨又蒙蒙难停。咚咚的鼓声宣告祭鬼仪式开场;弓响弹落,似乎打下土人喜欢烤着吃的猫头鹰。战血、军声,四海伤乱。他感到自己将如葛洪尸解般死于途中,无力像许靖那样携家远避交州。对于一家老小,自己空有丹砂诀却炼不成金,思此而不觉泪如雨下。老杜以此绝笔诗,表达对漂泊异乡的命运和丧乱乾坤的最后哀恸。“鸮”作为其笔下最后一种现身的动物,以强烈的民俗象征性终结了诗人的动物叙事。
西川《唐诗的读法》认为,被迫走进安史之乱的杜甫,将周身的感觉器官全都打开,记录下自己的颠沛经验,接通自身的存在与当下历史、古圣先贤的坎坷,“将自己的文字提升到日月精华的程度”,同时将王维式的语言洁癖涤荡一空,靠近、接触、包纳万有。在其诗歌中发展出一种王维所无的“当代性”,以诗歌处理当下,并与其历史时间、自然时间和个人时间相交叠的复杂时间观相共生,以创造性的非模式化书写,将传统的诗意符号与一般人认为没有诗意的当代生活内容杂糅一处,横绝古今。
“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遣兴·其二》)晚年漂泊西南,在这相对远离战乱旋涡,同时也游离主流诗坛之地,杜甫曾以《锦树行》(公元767年)感叹岁月流逝之快,有如碧树变锦树,一年又到岁暮:“今日苦短昨日休,岁云暮矣增离忧。霜凋碧树作锦树,万壑东逝无停留。”在他看似疏离社会的动物叙事中,强大如鹰、马,柔弱如蝴蝶、莺燕、白鱼、黄鹂、鹅鸭,瑰奇如鹦鹉、凤凰、蛟龙等,或崇高壮阔,或清新明丽,或朴素平实,不避老丑病愁,创造出一种朝向反趣味的新的诗化结构。连缀起来,或可一窥他落拓江湖的别样寄托。在诗歌的意象复杂性之外,更见其面向充满褶皱的现实、历史与传说敞开的心灵的无限性。其美感,正藏在杨照所谓“对唐人来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的审美”之中。
(本文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研究》编辑副研究员,原文标题为《堂上书生空白头——杜甫后期诗中动物叙事的心态史》,全文原刊于北京画院《大匠之门》第33期,澎湃新闻经授权转刊时有编辑。)
责任编辑:李梅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