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信
声音里有一条秘密通道
可以直抵心灵
——《为文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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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人有九条命,你会怎样分配使用?
余光中先生说过,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的生活。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他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职。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又穷又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帙,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书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艺术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他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来人往,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今天为您读余光中先生的《沙田山居》,大概正是这最后一条命在起作用。
沙田山居
余光中
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日月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任风吹,任鹰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个月了。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
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亦幻亦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俘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渺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樯桅出去,风帆进来。最是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渡轮,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碧蓝,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
到了深夜,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节奏撼我的心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阒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渔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
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易不开口的。人在楼上倚栏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罗汉叠罗汉。相看两不厌。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势,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这时,山什么也不说,只是争吵的鸟雀泄露了他愉悦的心境。等到众鸟栖定,山影茫然,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树间的歌者才歇一下,草间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当于佛的肚脐,深凹之中别有一番谐趣。山谷是一个爱音乐的村女,最喜欢学舌拟声,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无论是鸟鸣犬吠,或是火车在谷口扬笛路过,她也要学叫一声,落后半拍,应人的尾音。
从我的楼上望去,马鞍山奇拔而峻峭,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其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曾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个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崦嵫的神话,太阳的葬礼。阳台上,坐看晚景变幻成夜色。似乎很缓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觉霞光烘颊,余曛在树,忽然变生咫尺,眈眈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从你背后袭来。那过程,是一种绝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周的山影,沉甸甸阴森森的,令人肃然而恐。
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还如佛如僧,蔼然可亲,这时竟收起法相,庞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兽,隐然,有一种潜伏的不安。
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从云下传来,从辽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
起风的日子,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山色,纤毫悉在镜里。原来对岸的八仙岭下,历历可数,有这许多山村野店,水浒人家。半岛的天气一日数变,风骤然而来,从海口长驱直入;脚下的山谷顿成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咆哮翻腾。蹂躏着罗汉松与芦草,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风是一群透明的猛兽,奔踹而来,呼啸而去。
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神往的,却是人为的噪声。从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间。敲轨而来,鸣笛而去的,是九广铁路的客车、货车、猪车。曳着黑烟的飘发,蟠蜿着十三节车厢的修长之躯,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声速飞机所能比拟。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楼去:
栏杆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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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宋弢
朗读者:刘君
制作:陈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