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庄子是战国时期狂狷人格的典型代表。用孔子的说法,“狂者进取,狷者不为也”。孟子是狂者人格,他仿佛基督与佛陀的集合体,心怀拯救斯人于涂炭的梦想,怀着“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自信与担当,用滔滔雄辩与各家学派辩论,奔走于各国之间游说君主,为实现他的“王道”理想而奋斗。他身上集中了狂者的所有特征:既入世,又可贵地持了对个人自由与尊严的追求。他的“大丈夫”人格,是狂者人格的鲜明体现。
庄子则与孟子完全相反。孟子热情,庄子冷静;孟子乐观,庄子绝望;孟子积极入世,庄子消极出世;孟子渴望为帝王师为帝王相实现平治天下的梦想,庄子却视功名为敝履、富贵如浮云腐鼠肉,自甘清贫却自得其乐。
庄子是狷者人格的典型代表。狷者人格来自于老子清静无为的道家美学。如果说老子的道法自然、辩证法与无为的思想,着眼于在乱世中拯救人心,重新建立一个朴素清心的小国寡民社会的话,那么庄子只专注生命如何自由逍遥。庄子对政治完全没有兴趣,他的着眼点在于如何在一个兵荒马乱生命朝不保夕的时代,先保住生命后追求灵魂自由。
要自由,先保住生命再说。庄子先追求避世继而游世。在狭窄的人生通道之中,尽可能游于“有用无用”“材与不材之间”,做灵魂的逍遥者。
庄子将道家无为哲学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他的齐物论让人对世间一切荣辱是非、让原本萦绕人心的东西归于齐一;他泯灭了人与物、人与我、吾与我的对立,对生命的不堪社会的纷纷扰扰,不喜不忧淡然待之。他的逍遥游理想,让人摆脱身体物欲的限制,取消一切有待与目的功利,让灵魂如不系之舟无所牵绊,“物物而不物于物”,从而实现无所依赖的逍遥游的境界。
老子的无为实乃政治哲学,属于另外一种形式的入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孔子、孟子的积极入世思想异曲同工。而庄子的思想,是追求灵魂实现圆满自足无所牵绊的逍遥哲学,庄子才是最纯正的无为,是典型的狷者。
庄子的狂狷人格,首先体现在他对社会的态度上。于黑暗荒谬的社会,庄子一方面激烈的批判,另一方面则是无处可逃的绝望。庄子目睹文明的异化道德的沦落,小贼窃钩大盗窃国,伪君子、假道学满街走的现状,对儒家的仁义礼智开展了猛烈地批判,喊出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惊世骇俗的宣言。庄子认为,越是假的越假装是真的,越是假丑恶,就越标榜真善美,而仁义礼智等儒家道德的产生,恰恰是道德沦丧的必然结果。
不仅如此,社会已经如此荒唐而生命却更加绝望。庄子说人生来就是一个悲剧,我们注定生活在神射手后羿的射程之内,被射死是必然的事情。同时,人与社会与物与欲相爱相*,最终疲累至极一无所有。生命的意义仿佛就是来到囚笼中被束缚一生,虽然我们是美丽的黄莺,纵然有黄金的鸟笼,但没有了自由生命,哪来美丽的歌唱?
所以,庄子的狷者人格还体现在对个体自由的追求上。楚国人请他去做官,庄子说他只想做一个在污泥中打滚的乌龟,也不愿意做盖上大红布在祭台上的牛头——自由才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要自由,先要保住生命,这是庄子遇到的最形而下的问题。在战国时代的兵荒马乱中,没有几个人能活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除了苏秦张仪几个靠舌头吃饭的纵横家,大部分人不仅未能左右逢源,却是生活左右开弓的耳光。
生于乱世当如何自处?庄子先是说要做一个无用的人,如一棵歪脖子树,因为无用而保全生命尽享天年。但庄子去老农家做客时,主人却将不会叫的鹅*了给他们吃。庄子认识到,无论有用还是无用,只有统治者的屠刀与权力才有用。既然无处可逃,那还不如做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游世者。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而 “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正是庄子的处世哲学。
说白了,庄子的游世,其实就是用一种游戏的态度,将生活艺术化,比如幻想,比如做梦。当生活的压迫让我们无处可逃无可奈何的时候,取消问题比解决问题更有效。庄子说,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庄子认为只有顺着自然法则生活,让生命如浮萍如浮云如不系之舟自由飘荡,心无毁誉情无忧惧,是非不扰于心不惑于情,主宰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役,如此则身无所累心无所属情无所待,生命自由灵魂逍遥。事实上,庄子实在无路可走只有回头,回到内心的幻想中去,在灵魂上达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
这就是庄子的狂狷人格。其核心内涵有二。一是对自由个体人格独立的追求,二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我们不妨借用他伟大的作品《逍遥游》,将这种称之为“逍遥人格”。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他们不食人间烟火,这代表着人的身体已经不受物质世界的限制,进入了无所待的境界;他们不仅外表美丽绝伦且内心真性充沛朴素纯真,融人类美学中的真善美于一体;他们的尘垢秕糠都可以造就尧舜那样的圣人;他们“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们的精神已经达到了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永恒的自由。因此,藐姑射山上的仙人是庄子“逍遥人格”的化身。
仙人毕竟是庄子太过遥远的幻想之物,于是庄子又梦到了蝴蝶。他幻想自己成为蝶儿,于暖阳之下花香之间翩跹起舞,无拘无束无滞胀无碍无情无心。蝴蝶的生活是艺术化的,是审美的,蝴蝶不会在意哪一支花朵,也不会特意为哪一支花朵而停留,蝴蝶的起舞只为不辜负每一个温暖的春天与每一个快乐的日子。因此,庄周的蝶儿同样是逍遥人格的象征。
庄子也许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狂热追求人的个体自由,并为之孜孜以求的哲学家。他与孟子的不同是明显的。孟子的狂狷侧重于狂,而庄子则是狂狷人格的结合体。他的狂狷是狂傲不羁与愤世嫉俗,在于对旧秩序的反抗;他的狂狷在于,他用无为思想、齐物的心态与逍遥的精神,追求人生的自适自足,追求灵魂的超逸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