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明(陕西人民出版社编审)
陈忠实去世后,在悼念的日子里,贾平凹写了篇280个字的怀念文章,称陈忠实是“关中的正大人物”,一时毁誉参半,有人直指贾平凹矮化、贬低陈忠实。时过两年,再重温这七个字,我仍能感觉到字字珠玑、字字千斤。作为同时代、同地域的作家,贾平凹如此美誉陈忠实,足见胸襟,亦见坦荡之心。比照陈忠实的文学人生,这七个字太匹配了。
陈忠实写给王蓬的书法作品
先说“人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与众不同,那就是人物;做人能做到人物,真不枉为人了;被人呼之人物,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回。杜甫诗云:“舅氏多人物,无惭困翮垂。”苏轼词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他们笔下,人物当然非等闲之辈。毫无疑问,陈忠实也非等闲之辈。尽管一百个人眼里就有一百个陈忠实,但在贾平凹眼里,陈忠实是“关中的正大人物”。活人活到这份上,陈忠实真是活成“人物”了。
再说“正大”。人物有大小之分,也有高下之别,更有正邪之论。贾平凹给“人物”前冠以“正大”二字,陈忠实这个人物就不在地上,而在云上了。云上月朗,正大光明,典出朱熹的话:“至若范公之心,则其正大光明,固无宿怨,而惓惓之义,实在国家。”为人者,心怀坦白,言行正派,自然就“正大光明”了。清朝乾清宫高悬一匾,曰“正大光明”,是康熙皇帝的手笔,可以说把“正大”二字给盖棺定论了。*说:“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正大”二字的应有之义于此昭然若揭,再无须我饶舌了。
那就说“关中”。一些人显然把关中作了狭隘的理解,也显然没有理解即使狭隘的关中地面上,真正当得“正大人物”的,其实屈指可数。在中国历史长河里,关中更多的时候,在更多的语境里,是个符号,是个象征,是个见证王朝兴衰的印戳。常识告诉我们,关中有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行政的;狭义的,广义的;传统的,现实的;约定俗成的,人云亦云的,都不尽相同,却都能自圆其说。我只知道:古属秦地,故又称秦中。战国时有“四塞之国”之说,其后又有“天府之国”之称。周秦汉唐,俱定鼎关中,谓之龙兴之地,名副其实。杜甫诗云:“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帝王之州,人杰地灵,自然人物辈出。政治人物不说,客居关中的不算,只道文化圈儿的,出生关中的司马迁、班孟坚、孙思邈、杜樊川、颜真卿、柳公权、于右任等,都已留名青史,他们的人品都堪称“正大”,说他们是“关中的正大人物”,他们都当之无愧。
陈忠实以扛鼎之作《白鹿原》享誉当世,但“正大”二字的定评显而易见超越了文学界限。他的“正大”,人所共识,有口皆碑。他的为人,分而言之,一曰“正”,二曰“大”。正——正直、正派也,一身正气也,正人君子也。《说文》注曰:“守一以止也。”陈忠实一生,忠实人生,忠实文学,坚信“文学依然神圣”,矢志不渝,不正是“正”么?大——老子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这些个“大”,就好像比照陈忠实量身定做的。
说陈忠实是“关中的正大人物”,真可谓实至名归、众望所归。
作为文学家,一部《白鹿原》譬如白鹿原,雄踞关中地面,依傍秦岭,却“风景这边独好”。自出版以后,《白鹿原》畅销、长销,创造着中国文学的奇迹。至于《白鹿原》本身的文学显能、思想潜能与文化热能,越来越在显现、展现、被发现,由电影、电视、话剧改编引起的《白鹿原》热都是其魅力的体现、延伸与扩散。
作为人,他的成功如同凤凰涅槃,已有他的身后哀荣为证。本来他罹患不治之症早已为民众所知晓,但他的去世仍然使民众难以接受,在一段时间里,说发生了“关中大地震”都不为过。空间、朋友圈,早晚刷屏的都是噩耗、吊唁、追思和铺天盖地的诗词文联的悼念。有人说:“世间再无陈忠实。”我想说的是,像陈忠实那样的作家确实很稀罕。即使盛名之下,他仍能保持关中传统农民的质朴品性与德行,不摆谱,不张狂,不自视清高或高人一等。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受过没钱的煎熬,少时因为家里缺钱而失学,但功成名就后,把金钱看得并不很重,只此一点,就足令人尊敬。
纵观陈忠实的一生,为文与为人,都秉承他自己的名字,一以贯之,直到终老。他用自己名字——忠实,雕塑了贾平凹对他的“操行评语”——“关中的正大人物”。
《光明日报》(2019年05月01日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