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洋姜
作者: 樊济辉
晚饭后,我照常出来徒步锻炼。刚走到大街上,感觉挺冷的,寒风卷着凋落的法桐叶唰唰响着在街边飞舞,街上的人和车不太多。大约走出几百米,迎面而来的阵风刮得睁不开眼睛,我索性就返回了。
快到家门口时,我不经意间向路边的公交站点瞥了一眼,居然看到一个老者蜷缩着脖子守在一辆电三轮旁,大概是为了取暖,他在不停地跺着脚。我走近细看,原来老者的电三轮车斗里装了满满的洋姜在等买主。我问老者是哪儿的人,为什么晚上出来卖洋姜。老者说,他家离城区十来里地,这是下午刚刨的洋姜,想赶紧卖掉换点钱,明天周末,孙女该回家了,好给孙女添点衣服。我说天太晚了,还刮着这么冷的风,过往的人也不多,还是早点回家吧。老者叹口气说,洋姜卖不了,回到家老伴儿又该埋怨自己一点能耐也没有,啥活儿也干不了啊。
我觉得应该给这个老者提供点帮助,就决定买一点。我站在电三轮旁挑拣洋姜,路过的一些人也时不时凑过来看看,当听说老者没有二维码只能收现金,有几位很遗憾地说没带现金就走了。我挑拣好一兜洋姜,老者用杆秤给我约了约,秤杆翘得高高的,说是十块钱的,我说我没带钱,洋姜先搁这儿,我去家门口的那家鞋店里用微信换十块钱再来拿。我转身离开时,看到陆续有人聚集过来买那老者的洋姜了。
洋姜这东西在农村很常见,俗得人们都不屑于在好的地块上种植,仅在田头屋后、沟岸渠边的空闲荒地上撒些碎洋姜块,之后许多年就不须再撒种,只管收获就行了。我从小就经常吃洋姜,大多都是父母腌成咸菜过冬吃,这几年,女儿常提醒我说年龄大了,该注意血压了,不让我吃腌制菜,我也确实有两三年没吃过腌洋姜了。每当想起洋姜,我就会很自然地想到一个人——那个房前屋后种满洋姜的远房本家“老进”。
老进,一个独居老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成过家,据说他是当时的村支书的哥哥,是我的父辈,年龄应该与我父亲差不多,但大家都没尊称过他,倒是直呼其名“老进”。老进可能是文岩渠河堤的守堤人,长年驻守在河堤上的两间土屋里,一间他自己住,另一间是羊圈,里面养着一群羊。土屋前边的开荒地里,是他自己种的槐树、桐树和各种蔬菜,桐树旁边是一座用废砖头垒成的一米多高硕大的鸡窝,屋后与河堤的接合部,厚厚的沙土堆里,则是老进种植的一大片洋姜,洋姜丛中时常来回穿梭着一群群的柴鸡 ,是老进自繁自育并且散养的。儿时的我们擓着篮子割草时,经常会路过老进的土屋,偶尔还有人在洋姜丛中捡到过老进散养的柴鸡下的蛋。我很好奇那片洋姜丛,每年都能看到老进冬季刨洋姜时把地翻得底朝天,洋姜秸秆扔得乱七八糟,可到了第二年春天,依旧会从土里拱出来一丛丛绿芒芒的洋姜苗,到了夏天,洋姜丛更是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秋季到了,洋姜花一片灿烂金黄,冬季来临时,老进则依然还能刨出一大车洋姜,拿去送给街坊邻居们腌咸菜。
当时,曾有人不无感叹地说:“老进这样的生活多好啊!啥心也不用操,仨饱俩倒,自在逍遥!”我却不以为然,觉得老进这个人貌似清闲,可也太过孤独了!天天守着土屋、树林、鸡群、羊群和洋姜,难道这会幸福么?
老进平时很沉默,黝黑清瘦的面庞,眼睛显得很大但却没有神采,之前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话,只是偶尔听到过他招集鸡群喂食时口中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或者他赶着羊群时发出的“嗨—嗨”吆喝声,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是个哑巴。直到后来有一次,俩小孩儿偷他的鸡蛋被逮到,他愤怒地呵斥那俩小孩儿,我才知道,原来老进是会说话的。
有一年秋后,我们一帮小孩儿到文岩渠河堤上树林里捡杨树叶,我跟大家走散了,无意中转到了老进的土屋附近,当时的我又饿又渴,老进的水缸里恰巧没水了。我看到老进的洋姜丛底下沙土堆鼓鼓的,想着应该是有大堆的洋姜,由于没带铲子,我就徒手扒开沙土,想刨几块洋姜充饥解渴。沙土虽然不坚硬,可是徒手去挖也不容易,正当我快要扒到洋姜时,忽然看到老进端着一把铁锹走过来,我心里顿时尴尬起来。不料,老进来到我跟前,也不说一句话,直接挥起铁锹砍掉地面上的几株洋姜秆,紧接着掘起土来,很快就把几大蔸洋姜刨了出来,他蹲下来,把成蔸的洋姜掰开,抖掉洋姜块茎上附着的湿土,然后一块一块码放到我的篮子里,把篮子装得满满登登。他拍拍手,又扑打一下衣衫上粘的沙土,对我摆摆手说:“嫑生吃,闹肚!腌咸菜吧!”整个过程虽然只有几分钟,但那个场景却令我至今难忘。
我把那一篮洋姜带回家,没跟任何人说过详细来历,只跟姥姥说是人家给的。之后有一天,我们一帮发小又相约去文岩渠河堤上拣树叶,我想起了老进独自住在土屋可能会饿肚子,就拿了几个我姥姥刚蒸好的花卷用报纸包好搁在篮子里带着。行经老进的土屋时,我离开人群,走进老进的土屋,把花卷放在老进挂在墙上的馍篮里。当我转身要走时,却发现老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赶着羊群回来了,正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我吓了一跳,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自己的来意。老进显然已经看到了我放花卷的过程,他没说话,而是走过来,取下墙上的馍篮,拿出一个花卷,先是搁在嘴边嗅一下香气,然后就贪婪地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太快了,以至于噎得梗起了脖子,脸憋得黑里泛红。我连忙拿起挂在槐树杈上的半拉葫芦瓢,去水缸里舀了半瓢水递给他,他饮牛似地猛喝几口,连同嘴里的花卷吞咽下肚,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他用衣袖揩揩嘴边的水渍,咧着嘴天真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太饿了。那一次是我看到的老进唯一的笑容。从那以后,我跟老进也算是熟识了,也经常互相点头致意打招呼,或者互相给点东西,但没再说过一句话,甚至我也没再看到老进那么天真地笑过。
自从上了高中之后,我就不再去割草、捡树叶了,也就不再去文岩渠河堤上玩了,关于老进后来的情况也就无从知晓了,甚至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没人再提起过,仿佛老进这个人不曾存在过。我无法猜测,像老进这样孤独地生活着的人,究竟会不会有幸福感和存在感……
大约十分钟之后,当我拿着十块钱现金快步回到电三轮旁,老者还等在那里,他居然用感激的口气说:您是好心人啊,全靠您带了个头,不一会儿洋姜就卖完了,俺终于可以回家吃晚饭咯!老者把我挑拣好的那兜洋姜递给我,却不愿接我递过去的十块钱,说是要免费送给我,我笑着把钱塞到他手里,老者推脱不过,只好掏出兜里的香烟说,那我给您敬支烟吧!我本来不吸烟,看老者那诚恳的样子,就接过了那支烟。老者再三感谢我之后,骑着清空了的电三轮走了。
我把洋姜提回家里,清洗过后盛在筐子里搁在阳台上晾着,准备晾到半蔫再用盐水腌起来当咸菜吃。
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书,无意中看到了那筐洋姜,不禁想起了在文岩渠河堤上种洋姜的老进,继而又想起了那个在寒冬夜色中开着电三轮卖洋姜的老者……
樊济辉,笔名今夜星辰,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市诗歌学会副秘书长,新乡市诗词学会理事,作品有长篇小说《青春铸盾》、格律诗词集《时光的脚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