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里,郑恺出演了一个浮夸、咋咋唬唬的喜剧角色,海宁皮草富商的二代公子哥魏总,留着一头时髦的港式卷发,皮草里搭着西装,开着大红色跑车,为了出风头,在黄河路最高档的饭店至真园请了88桌「霸王别姬」。
起初,这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纨绔的形象,贡献了最多的笑点,金句频出,「钞票不是问题,关键问题是没有钞票」。但随着剧情展开,魏总慢慢展现出正直、赤诚的一面,不管是在事业上拒绝家里的帮助,还是在爱情上勇于追求和争取,人物越来越饱满。一位网友评价,「魏总是王家卫的樱木花道」,「是整条黄河路活得最潇洒的人,单细胞生物,认真又想得开,像烈火一样炙热」。
在大众印象里,魏总这种人来疯的性格,几乎是郑恺本人的写照。很长一段时间,不管影视还是综艺里,郑恺总是以一副搞笑、充满活力的形象出现,综艺《奔跑吧兄弟》里,因为跑得快,人送外号「小猎豹」。
刚入行时,郑恺也曾像这个外号一样,「永不停歇地转动」。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他被朋友调侃「广告小王子」,最多每个月拍六七条广告,多到街头餐厅都能看到,「一扭头一辆公交车过去,我就在背后」。毕业后,郑恺从2006年拍第一部戏,到2015年,一共出演了将近四十部作品。
那是他精力旺盛的十年,一年几乎360天都在工作,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什么都想抓在手里」。随着名气和资源的积累,他也经历了一段膨胀的时期,「觉得自己三头六臂无所不能」,演戏之外,他涉足饭店、服装、投资。2019年,他以监制、演员的身份参与了一部讲述退役运动员命运的电影《超越》,从找人写剧本开始,亲力亲为,为了出演这个角色,他先把自己训练成标准运动员的体型,又在两个月里增肥40斤。但2021年上映后,电影的反响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这一年,郑恺三十五岁,《超越》的挫败感让他意识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人能够一手遮天地揽下所有的事、所有的活」。他也意识到,什么都想抓在手里,什么都不肯放弃,就会有很多的拧巴和自我纠结。
《繁花》让他看到另一种表达的可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当别的剧组三机四机甚至五机六机地拍摄时,固执地单机拍摄;当别的剧组疯狂赶进度时,用三年时间拍摄一部剧,没有完整的、严密的剧本,而是尊重创作者当时当地主观的表达。一个人因为有这样的坚持,而做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可能是中年郑恺新的开始。以下是郑恺的讲述——
文|聪聪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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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繁花》,我也是剧播了之后,才知道完整的故事线原来是这样。看到最后两集我很感动,我没想到家卫导演给每个角色都设计了一个告别仪式。就连杜红根、小江西、敏敏、露丝三姐妹这样的角色,也都有一个结尾和交代,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
至于魏总,他其实是一个开放式结局。人人最后都say goodbye了,但他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他和汪小姐的明珠公司租了一个新的办公室,两个人还在收拾,没布置好,刚把招财猫放定,还在祈祷事业爱情双丰收,像一个新篇章的开头。
这个人物,一开始大家对他评价不是很高,慢慢开始有转变,到最后甚至有人说还挺喜欢他,我觉着蛮欣慰的。
接到《繁花》这个剧本,最早是我去威尼斯的时候,认识了家卫导演的制片人,闲聊时就说看后面有没有机会合作。直到三年前夏天,我接到试镜通知,到了导演的办公室,试了魏总和陶陶的片段,最后演了魏总。可能是他发现我身上有这种神经质、13点的一面。
我最初拿到的剧本不多,就是开业跟范总谈生意、在至真园包厢里的一些戏份,大概十几场戏。一边拍,导演和编剧再一边每天加班给每个人物加戏,慢慢加出来的。
一开始的几场戏,我觉得魏总是一个做生意比较高调,比较咋呼,想博人眼球的人。这几天我看到网友的一些解读,很有意思,有人说魏总其实才是爷叔教的「三个钱包」最好的实践者——先引起别人关注,让别人以为自己兜里有很多钱,再开始做生意,背后又有很强的实业背景。网友说,他这套东西拿到今天也行得通,尤其网络时代,魏总就是黄河路第一代流量明星。
其实演的时候,我没有特别去设计魏总的一些戏份,很多是临场的感受。比如第一次出场关车门的那场戏,一下车看见,哇,两排迎宾,好多群众演员在那儿烘托气氛,鼓掌又尖叫,就像是Michael Jackson来到了黄河路。这种环境下,谁都飘,加上跑车那么亮眼,这个人物又这么高调,我上来就「bang」重重地关上门,都是现场的一种感受。
我觉得魏总这个人可爱的地方,就是被身边的人一起哄,就有点人来疯,兴致一起就请全场吃饭,88桌霸王别姬,挺符合这人物的。
剧组最初没有完整的剧本,都是每次到现场发点飞页。就像看小说似的,每次翻开新的一页都有惊喜。我一边拍一边感叹,导演的脑洞太大了,怎么可以把魏总写得这么起伏,一会在黄河路高高在上,一会又被下放工厂,淋一身大雨。
在这些点滴中,我看到魏总的成长。从刚开始的「顶流思维」,到慢慢脚踏实地开始创业;从老爸把他的跑车收走,在至真园门口骂骂咧咧说给自己老爸5分钟的时间,要不然就要失去一个儿子,到后来默默为汪小姐付出,去找律师问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吃官司,还去跟海宁的爷叔们争取权益,都是让我很意外的。魏总跟海宁的几个爷叔说,我们家曾经是很辉煌,但我现在要开创自己的事业,言下之意不想回去继承家业,要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没想到后面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如果再往下续写,我觉得他应该能成大事了。
《繁花》里郑恺饰演的魏总(图源剧集《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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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演员来说,《繁花》的剧组就像一个大型的培训班。除了演戏本身,怎么样去配合国际大导演的镜头、光感、轨道的移动,跟以往我们在剧组里的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场戏,魏总去景秀杂货店,跟卢美琳两个人聊起八卦,卢美琳说汪小姐被宝总一脚蹬掉了,魏总走到车前,一转身,一个手指对着外面,说我就不同意这种说法。那一转身王家卫导演自己在那儿演给我看,看到他演的时候,我觉得会不会有点刻意、做作,但其实配合上镜头和光效,哇,原来那一转身非常帅。
家卫导演的拍摄节奏很慢,我刚开始挺不适应。《繁花》是单机拍摄,其中好多群戏,还不是两个人,可能是五个人说话,一个机器要反复地从不同角度拍,每个角度要不同的打光。刚开始我很想问,为什么不多几台机器?那样的效率会提高。
现在很多剧组拍戏拍电影都有3机4机,甚至5机6机,你会看见导演面前放着6个监视器同时看,我都不知道导演是怎么看的。但到了王家卫导演这儿,他永远只有一个机器,一个监视器。
我们也很少一条过。我拍得最长的一场戏,是我跟汪小姐搞元旦庆典活动,汪小姐说她要去深圳,转身就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摇晃香槟,非常失落的气氛。可能拍了得有四五十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后来想,导演可能要那种几十条以后的疲惫感。
也有一条过的镜头,当时现场还鼓掌了,可能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只有那一个镜头一条过。导演有自己追求的东西,他不是因为你演得不好让你重复,而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演出别的感觉来。我很理解大导演这样,作为演员,我们只能换着法儿给导演不同的效果。
这种节奏我适应了得有半年一年。毕竟那么长的时间在快节奏的市场环境下工作,突然遇到一个完全不着急的剧组,刚开始也会给自己打个问号,这样行不行?对不对?到底什么才是对?都知道慢下来是对的,但是不是要这么慢?
好多时候一个礼拜就拍那一两场戏,拍完再发新的飞页,进新的场景。有时候已经拍完一场戏,过几个月回来之后,发现发的又是这场戏。因为导演回去剪辑完,还想再添一点,我们就重拍一遍。
这会造成一种重复感,让我觉得拍摄过程很漫长。作为演员,还有其他工作人员,我们都期待着拍新戏。有新的飞页大家都是欢呼的,觉得终于有新的戏了,觉得自己的工作终于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是以三年为期的这么一个事儿,拍到一年的时候,才拍了那么一点点,大家会觉得是不是要拍四年、五年。中间传了好几次要*青,说今年几月份肯定要*了,结果又推迟两个月,又推迟两个月。到后来真的距离结束越来越近,反而有点好奇,有点期待,也有点不舍。
回头来看,30集电视剧的时长相当于15部电影,以家卫导演的速度,三年拍15部电影已经很快了。
过去我在电视剧组里,觉得大家一直在赶进度,今天要拍完多少场戏,明天要拍完多少场戏。在那个情况下很难去搞一些尝试性的东西。比如跳舞那场戏,导演让我去码头跳舞,完全不像是《繁花》这部戏的风格。拍的时候导演说,先拍一个留着,没说必须得用,后期回剪辑台上他再看。
这完全是一个剧本之外的东西,如果我们每天按通告剧本去拍,就不会有这样的尝试。他并没有要求这个舞跳完的功能性是什么,要表达什么,可能就是一个气氛,而且放在整个剧里也很跳脱,但我们就是去尝试了这个东西。
这对我来讲是很受鼓舞的一点,我们应该这样去创作。哪怕从家卫影视学院毕业,再去干别的活,也应该用这种态度去对待。如果每一个人、每一个艺术家都这样去创作,就不会见到那么多雷同的作品。
魏总在码头跳舞,向汪小姐示爱。图源剧集《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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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上海人,小时候就看着东方明珠一个球一个球往上盖,我家就住在浦东,小学二年级就每天自己坐着公交车,从浦西过江、过隧道回家。那时候浦东真的是一片农田,没什么高楼大厦。
剧里阿宝他们吃的涮羊肉,戏里叫洪顺兴,原型叫洪长兴,就在我上学下学必经的那条路上。还有肯德基在外滩的第一家店,我小时候经常去吃。那时候觉得很好吃,是一种奢侈品。什么梦特娇、火烧丝光棉,都很流行。
说实话,黄河路的记忆我有点模糊。那时候我太小了,不配去黄河路。那是成年人去的地方。我印象当中黄河路挺热闹的,好多人去那儿吃饭吃宵夜,我当时不知道原来那边还能谈生意。
说起来,我经历了上海从无到有,从0到1的变化,感觉每一年都有大事发生,东方明珠落成了,陆家嘴办了一场赛车比赛、房车比赛,每年的元旦要过去新天地倒数,这是必须要去的,不去你就跟不上时尚的潮流。
我跟魏总有很像的地方,我们白羊座有那种人来疯的劲,嗨起来挺嗨的。但我和他的成长经历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海宁富二代,家里有强大的实业背景。我是一个工薪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读公立小学,很普通地长大。
我爸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有点打击式教育。从他嘴里听不到几句好话,好像无仇不父子,永远都在批评我哪里做得不好。我知道他在鞭策我,也很关心我,会在我没有零用钱的时候再给我点,但每次给我的时候都会唠叨几句。
所以我小时候就比较叛逆。我爸不给我买玩具,夜里我就蹲在超市门口。后来就被我爸提溜到派出所,他说小孩在外面不回家,属于犯了逃夜罪,派出所警察还配合,说小朋友,你这个是不好的行为,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听你爸爸的话,让你回家就早点回家。
可能从小给我埋下的种子,想脱离舒适圈,脱离家庭的这种环境。
高考时,我本来计划出国念书,但当时英国一年学费生活费20多万,我家当时买一套房子才40多万,等于把那套房子卖了才只够我出去念两年书。既然考进戏剧学院,我想着给家里省点钱,就去了。
第一次广告试镜也是一个烂俗的故事,师哥师姐带着我去,他们被淘汰,我试上了。后来拍了很多广告,人送外号面试小霸王,出去面试基本上我一去都能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有足够的冲动想要获得这个机会。也没遭遇多少挫折,有一股闯劲,腆着个脸就去试呗。
那时候,我也是想赶紧挣钱,有自己皮夹子(钱包)的话语权。
也不是说挣钱要干嘛,我也不乱花钱,可能我上海小孩出身,经历过改革开放的90年代,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不至于一有钱就大手大脚花个精光,那不是上海人的作风。我们还是比较务实,挣了钱可以花一点,吃喝玩乐的,但得有存钱的概念。
我自己拿一张银行卡,时不时就要去提款机上看一看里边有多少钱,可能也没多少钱,几千块钱,慢慢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有一天终于到一万了。哇哦,完成了我一个小目标,又有一天到了2万、3万、5万,成就感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