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天堂》却没有哲理的议论,它是一朵移情悦目的花,是一幅清晰而生动的风景画。画面上是夏天的乡村,有河流,青山,绿树,高塔,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还有鸟的天堂……。这鸟的天堂占据画面的中心。作者以那明朗的、和谐的现实主义笔触,把我们带到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优美的自然境界里。
作者的观察是细腻的,感情是热烈的,文字是流畅的。文章两次描写鸟的天堂。第一次,作者"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却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作者因之感到疑惑,而且失望了。第二次,作者终于见到无数的鸟,那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耀在水面上,在树梢。一切都显得非常明亮。我们也把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周围是静寂的。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陈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在拍掌。很快地这树林变得很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这里是鸟的世界,有生命的世界。这生命,不是走向坟墓,而是扑着翅翼向上腾飞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作者热情地给我们传来了生命的信息,让我们共同去领略、去珍惜这有生命的世界。作者如实画来,纤毫毕肖,没有幻想,没有象征,然而正是这种明丽流畅的语言艺术和朴素无华的写实手法,把写景状物与抒发感情杂糅一起,使文章充满遐想,耐人寻味。
有人说,巴金的作品只有热情的呼唤而缺少深沉的开掘,文字明丽流畅却又一览无遗。笔者以为,这些意见是有偏颇的,因为热情与深邃并不是相互排斥的,流畅与浅薄也不可混为一谈,何况这些批评意见并不符合巴金的创作实际。以散文创作为例,巴金在一些怀念亡友的文章中所寄寓的感情、所蕴含的生活哲理,便是深沉的、浑厚的,它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的空间。《一点不能忘却的记忆》一文,记叙了各个不同职业、阶层、年龄的人在万国殡仪馆悼念鲁迅先生的感人情景。鲁迅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清晨五时二十五分逝世,当日下午三时遗体移至上海万国殡仪馆。络绎不绝的人流,涌向万国殡仪馆,向着一个静静地躺在玻璃棺里的老人肃穆敬礼。"让我再看一下罢,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每一个前来瞻仰遗容的人的愿望。一群小学生恭敬地排成两行,深深地鞠了三次躬;一个盲人来到灵前,也低头行三鞠躬礼;两位穿和服的太太,闭着双眼默默地合掌祷告,满脸泪痕。这些都是非常真实的。作者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会被欺骗的。"我看见了穿着粗布短衫的劳动者,我看见了抱着课本的男女学生,我也看见了绿衣的邮差,黄衣的童子军,还有小商人,小店员,以及国籍不同、阶级不同、业不同、信仰不同的各种各类的人。在这无数不同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种相同的悲戚的表情。这一切的人都是被这一颗心从远近的地方牵引到这里来的"。
巴金当时参加"治丧办事处"的工作。他十分重视对现实场景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并把观察得来的印象进行认真的剖析。巴金从一九三三年开始同鲁迅先生有交往,他敬佩鲁迅,把鲁迅当作自己的导师。但是,在这篇散文里,他却没有追怀往事,没有直接表示自己对鲁迅崇敬的心情,甚至通篇连"鲁迅"二字都不曾出现过。他象是一位高明的摄影师,始终把镜头对准万国殡仪馆这一焦点上。他不分散笔墨,也不用背景去烘托,而是通过一个个场面、一副副面孔,真切地显现了人们对于鲁迅的敬仰与怀念。
当然,这篇散文之所以扣人心弦,不在于记事,而是它的感情力量。"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例如,鲁迅为什么会把四面八方的人都牵引到这里来?鲁迅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在鲁迅逝世的日子里,这些发人深思的问题,一直在人们的脑海里萦绕着,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当然也不会是平静的,这种感情的波涛在翻滚着,于记事中就不免倾注了感情的色彩。散文写到人们不约而同从远近地方朝一个方向走来的时候,作者遏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产生了丰富的联想:
在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个被我们大家敬爱着的老人,他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但是这些悲戚的面容,这些哀痛的哭泣却明白地告诉我,这个老人绝不会再坐起来了,带着温和的笑容对我们高谈阔论了。
二十一日的夜晚,已经过了十一点钟,我和几个朋友预备动身回家,灵堂里很静。我一个人走到灵柩前面,静静地站立了四五分钟光景。我借着黯淡的灯光,透过了玻璃棺盖,痴痴地望着我们所熟悉的脸。眼睛紧紧闭着,嘴也紧紧闭着,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张脸上。没有一点死的恐怖。仿佛这个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里。在这四周都是鲜花札成的花圈和花篮,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我不禁想着:这难道不是梦?我又想:倘使这个老人一翻身坐起来呢?
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活了。
这里,感情如水上的涟漪,有层次地向前推进:(一),"他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这样一个受人爱戴的文化伟人是不应该死的,人们都希望他活着,继续写出充满智慧和真理的文章。(二),现实却又告诉作者,"这个老人绝不会再坐起来",人们只有悲痛地悼念他。(三),宁静的夜晚,作者端详着鲁迅脸上那副"温和的表情",象"落在深沉的睡眠里"。鲁迅死了?作者怀疑这是一个梦,而不是现实。感情又经历了一次回旋,由于爱之深切,因而不相信也不愿意鲁迅死去。(四),当作者心情恢复平静以后,才相信"死了的不能够复活了"。这些矛盾感情的交织,表达了作者和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共同信念:"鲁迅精神不死"。鲁迅是"民族魂"的象征。作者通过悼念者"悲戚的面容"、"哀痛的哭泣"和"严肃的沉默",烘托出鲁迅人格的伟大和鲁迅思想的光耀。这种写法要比直叙或插叙鲁迅生前业绩在结构上更加集中而无旁枝蔓衍,感情也显得更加深沉而无浮夸成分,寓意也更加隽永而发人深省。
作者确实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空间。但是,思考什么,没有明言。如果我们能结合着阅读郁达夫几乎写于同时1纪念散文《怀鲁迅》,便可以知道,这种启迪人们思索的问题,郁达夫在文章里是提示出来了。他说: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今天中国虽然已经不是"半绝望"的国家,但郁达夫散文提示的问题并未完全过时。同样,巴金散文至今也仍留有供读者思考的空间。
如果说,散文有"优美"和"壮美"之分,巴金的散文便属于"优美"。它象涓涓的溪水在流淌着,而不是倒挂的瀑布奔腾倾泻,它唱着明丽、和谐的曲调,温暖着、滋润着读者的心田,而不是冲锋陷阵的进军号,要在读者心中掀起感情的狂涛,巴金固然也有苦闷、悲哀和反抗,然而他要给读者的是春天、青春,他说"青春是美丽的东西,那么就让它作为我的鼓舞的泉源罢"(《关于<家>》)。这就是巴金,这就是巴金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