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遮》
宋·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词本为“诗余”,从唐中叶至北宋初年,还是浩繁如江河的诗歌之外的绮丽点缀。
诗以咏志,词以抒情。词的题材多关儿女风月,离愁别苦;场合多在筵间席前,按歌侑饮。但随着更多文人加入创作,词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思想境界也逐渐跃升,终于成就了有宋一代的代表性文体,与唐诗共同闪耀于中国文学的巅峰。
北宋词人中,除柳永外,专力于词者并不多。如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为后人树立起精神楷模的范文正公,出将入相,政绩卓著,又诗文并茂,质厚淳真。与他存世的三百零五首诗歌相比,他的词仅仅是个零头,只有五首流传下来,但每首皆脍炙人口,开后世之风气之先。
如著名的《渔家傲·秋思》,“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浑厚苍凉,承前朝边塞余韵,启苏辛豪放词脉。从中亦可窥见当日范仲淹镇守西北边陲的雄姿,正证民谣“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之语。
然而,百炼精钢亦可有绕指柔情,这首同样也是描绘秋景的《苏幕遮》,便写得缠绵悱恻,百转千回。
范仲淹笔下的秋天,既明丽又迷蒙,由疏朗中透出一丝黯淡来。
俯仰间,天际高远,却落叶遍地;远望时,水波澹媚,却雾霭凄清。在“山映斜阳天接水”的背景下,翠碧与黄的主色调中,投映出斜阳的晕红,又伴随着秋季的微微寒意。
上阕的景物中,唯有“芳草”被赋予了主观的意象,我们可联想起《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传为蔡邕所作的五言古诗《饮马长城窟》中的“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白香山《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离离原上草……萋萋满别情”,李煜《清平乐》中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直至后世辛弃疾《摸鱼儿》中的“天涯芳草无归路”。芳草生生不绝,正如离愁别恨绵绵不息,以至于超越了眼前可见的景色,铺展进“斜阳外”的无尽思绪中。但“天地不仁”,芳草本就是无情之物,自然的无情反衬出人的多情,从而引出下阕的直抒胸臆。
“乡魂”和“旅思”,正是时时萦绕、挥之不去的心头惆怅。唯有沉浸入睡梦之中,才能得到片刻解脱。可“除非”二字,说明这个办法几近奢望。愁情因深,好梦固少,可做的事只有明月下独酌高楼。
但明月高楼之间,望天地之浩渺,顾乡关之迢遥,形单影只的独饮,怎能不将思念推向顶点,又在无人倾诉之下,最后凝成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嗟叹!欲忘愁情,反增愁情,正是李太白“抽刀断水”“举杯消愁”的共鸣。
诗词本以情胜。题材相似的婉约小词,会因作者的经历、眼界与胸襟体现出不一样的况味。
据考,此词作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至庆历三年(1043)间,当时范仲淹任陕西四路宣抚使,驻守西北,主持防御西夏的军务。这位被敌人称为“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的名臣儒将,将离愁别恨的旧调奏出了厚重辽远的意境。
其明月下的愁思,堪比曹孟德“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短歌行》)的感慨;其高楼上的沉醉,又蕴着辛稼轩“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孤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一幕中,将此词化入《正宫·端正好》一曲:“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委婉唱来,却是把这首词凄美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
清代许昂霄《词综偶评》品评该词说:“铁石心肠人,亦作此销魂语。”对于范仲淹,“离人泪”即是“英雄泪”,浊酒一杯,乡关万里,英雄心中的柔软,总是比闺阁儿女间你侬我侬的情态更为动人。
编辑: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