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34年，告别了歌手生涯的李香兰去北京求学，继续践行成为政治家秘书之路。
她借住在父亲好友潘毓桂家中，潘毓桂是华北地区的显要，历任平津卫戍司令、天津特别区市长，地位显赫府邸阔绰。
潘家上下加上佣人和警卫共100多人，李香兰是唯一的日本人，为了迅速融入新环境，她必须完全按照中国人的方式生活，并且只能说汉语。
李香兰就读的那家女子中学里充满了抗日排日的气息，让李香兰对自己日本人的身份有所顾虑。因为害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所以入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不主动开口说话。
行为习惯上的差异也让她感觉相当不适应。
日本人认为女人就算再不开心也要对别人露出笑脸，只有笑才能表现出女性柔弱如流水般的特点。可李香兰却因此受到潘毓桂夫人的严厉警告，告诉她毫无意义的笑在中国叫“卖笑”，是让人瞧不起的。
从此，李香兰谨记见人打招呼的时候点头就可以，没必要深深鞠躬，也没必要满脸堆笑。可她放假回家时却遭遇了母亲的批评，说她变得越来越没有礼貌，这让李香兰苦恼极了。
与此同时，中日之间的对立越来越严重，同学们经常参加抗日示威游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李香兰就只能缩在家里，连手脚都蜷成一团，很多同学据此认定她是个格格不入的人。
图 | 北京上学时代与父亲的合影
在北京求学的三年期间，李香兰一直承受着身份的折磨。
毕业前夕，她苦苦思索自己的去向，在她还没想通是做歌手还是成为政治家的秘书时，命运之神已经派了一位叫做山家亨的人给她安排了另外一条出路。
山家亨曾是川岛芳子的初恋情人，一直在报道部宣抚班任职，和电影、戏剧等艺术界人士的接触很多，据说李香兰曾经演唱过歌曲的奉天广播电台就是他开设的。
他受人之托找到李香兰，说满洲电影协会（后面简称满映）计划拍一部音乐影片，主角将有很多唱歌镜头，然而女主角不会唱歌，他希望李香兰为了“日满亲善”这一国策能够担任主角的配唱。
本就喜欢唱歌的李香兰心动了，山家亨擅长察言观色，当即承诺如果李香兰同意演唱，可以在经过奉天时让她好好去拜访久未谋面的家人和朋友。
不谙世事的16岁少女接下了这项任务，但她没有想到，事情并不仅仅是唱歌那样简单。
当李香兰到达新京（现在的长春）后，立刻就被拉到摄影棚化妆，然后在一架大摄像机面前按照要求摆出各种表情姿势，一会笑一会哭。等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那个发号指令的人也就是影片导演当即拍板：“主角就定她了。”
这时李香兰才明白，自己被山家亨给骗了。实际上满映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她担任女主角，只不过担心她会不同意，所以才骗她说只是当个不需要露脸的配音演员而已。
这部电影就是李香兰的处女作《蜜月快车》，电影*青后李香兰大舒一口气，只想着赶紧逃离。可满映早已经通过山家亨找到她的父母，以“为了国家”的高大上理由说服其父母签订合同，就这样，李香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满映的专职演员。
既然无法逃脱那就勇敢面对，李香兰开始积极学习如何提高表演技巧，还经常到演员研究所听课并接受实际的表演指导。
在电影《白兰之歌》中，李香兰扮演了一位中国姑娘，这个角色大获成功后她又接拍了不少电影，基本情节模式都是漂亮的中国小姐爱慕热衷于开发大陆的日本青年。
影片力图通过唯美的爱情故事，使观众们相信那就是“日中亲善”的理想境界。
四
成为著名影星的李香兰，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苦恼中，这种苦恼来自于身份的压力。
满映是国策公司，它的工作就是拍摄宣传鼓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的影片。为了达到最佳的宣传效果，满映对李香兰的生平做了大肆的渲染和扭曲，说她是奉天市长的爱女，在北京长大，上的是日本人的学校，因此日语流畅。
尽管在奉天，有不少人知道李香兰是日本人，但在这种炒作之下大家迷惑了，李香兰是中日混血的传言甚嚣尘上。
为此李香兰有种深深的负罪感，她觉得这种隐瞒身份的做法同时欺骗了中国和日本两国人民的感情。
1941年，李香兰作为日满亲善的使者前往东京举行独唱音乐会。大家为了观看她的演出乱作一团，数千人涌向售票处抢票，场地上满是丢弃的木屐和妇女的红围巾，其疯狂程度不亚于现在的追星族。
红得发紫的李香兰被多家报社盯上，特别是一家叫做《朝日新闻》的报社，他们打算对她的真实身份追查到底。
满映如临大敌，虽然公司对李香兰的真实身份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却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很快，在文艺界颇有影响力的《都新闻》刊登了一条题目为《李香兰是艺名，她是佐贺县人，而不是满洲人》的短消息。
报道说李香兰是日本人，本名山口静子，今年22岁出生于北京。尽管报道中关于出生地和名字的说法都不对，但基本参数却是符合事实的。
这一消息引起了满映的高度紧张，前有《朝日新闻》的围堵，后有《都新闻》的截胡，公司高层决定与其让流言满天飞，倒不如让李香兰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身份。
于是李香兰召开了记者会，在采访中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如下解释：“我偶然起名李香兰，却被人误解为似乎迄今有意隐瞒日本人的身份......我感到我一生中的全部事情似乎都集中到这一周内了。“
然而，这个新闻稿并没有被《朝日新闻》刊登，这可能和政府对舆论突然采取了严厉的控制有关。几乎所有报纸都需要大幅刊登官方新闻，文艺栏的版面被压缩到几乎没有。
之后一切照旧，尽管有些日本人知道了李香兰的真实国籍，但中国民众和相当一部分日本人仍然认为她是中国人或者中日混血。本以为大胆承认后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能够落地，结果身份问题还是紧紧缠绕着她。
回到中国后，李香兰打算复制日本的路线，在中国也召开一次记者招待会当众坦言自己的身份，但她却遭遇了巨大阻力。
很多人劝解她，说中国也许有很多人已经知道实情，但是没人愿意去承认和面对这一点，对于中国人来说，李香兰是他们心中美好的梦，希望她能维持原状，不要让他们的美梦破碎。
这些话让李香兰再次动摇，然而就在一切看似平静的时候，一位年轻的记者对李香兰提出尖锐问题：“你是中国人吗？如果是为什么还要去主演那样的电影呢？这岂不是丧失民族的尊荣吗？”
李香兰手足无措，半天才嗫嚅着说出话来：“那是我20岁以前还不懂事时犯的错误，稀里糊涂犯的错，我现在很后悔，我在大家面前对主演的一系列电影表示歉意，请大家原谅我吧，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其实多年后李香兰回首往事，自己也很诧异为什么能够在影片中毫无压力地说出那些“中日亲善”“友好一家”之类的话。
虽然她并未向中国人坦承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我们也没必要过于苛责她。在那个军国主义盛行的年代，身为日本人的李香兰，其个人意愿必须与国家意志相吻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