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自上而下的对于「学术不端」的整治,从年初演员翟天临在直播时的一句无心之失「知网是什么」开始。随后被审视的,从翟天临的硕士学位论文,到他的北大博士后入学资格,再到北京电影学院和北京大学,然后从春至夏,波及了全国几乎所有高校,所有教师,所有毕业生。
文|罗婷
采访|罗婷 林秋铭
编辑|刘斌
7月上旬,校园里空空荡荡,毕业季终于结束了。对于全国840万高校毕业生来说,刚刚过去的,是一个比往年都要艰难的夏天。
西南地区一所大学率先实施了末位淘汰制,10%的硬性指标,使一部分毕业生不得不延迟毕业。那些毕业的学生,也无一例外经过了漫长的论文修改、盘算与内部竞争,离校时完全不像想象中快乐。
在东南沿海的一所大学,一位心理学硕士毕业生因为过于焦虑,常常在深夜给《人物》记者发来信息,她的论文通过了所有程序的审查,甚至被推优,却在毕业典礼前两天的最后一次查重中被拦下,原因是她原创的致谢部分离奇地全部飘红。她在老师们面前哭过好几回,但申诉还是被拒,因此延毕。
华东地区的上海海事大学,增加了校内预审环节,不少学生在预审时被刷掉,失去了答辩机会,同时失去了按时毕业的可能。在首都北京,北京理工大学一位延毕的硕士生发现,自己新学期没有宿舍住了——因为延毕学生太多,学校按照往年数目预留给延毕学生的宿舍,完全不够用了。
这些只是今年毕业季里一些微小普通的故事。这场自上而下的对于「学术不端」的整治,从年初演员翟天临在直播时的一句无心之失「知网是什么」开始。随后被审视的,从翟天临的硕士学位论文,到他的北大博士后入学资格,再到北京电影学院和北京大学,然后从春至夏,波及了全国几乎所有高校,所有教师,所有毕业生。
图源视觉中国
突然紧张的态势
事情起变化的速度,比人们想象中快得多。
今年3月初,翟天临事件发生半月后,在导师办公室里,工科博士生小汤听到了自己将被延毕的消息。因为心理落差太大,他惊诧、错愕,走出门到大街上,狠狠哭了读博士五年来最伤心的一场。
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结局,在导师的实验室,小汤是最胸有成竹的毕业生。那天他主动去找导师,问什么时候预答辩,「我的PPT都已经准备好了。」
早在一年前,他就满足了博士毕业最重要的要求——发表足够数量或者是影响因子足够高的SCI。在一个月前,导师也收下了他的毕业论文初稿——这是师门不成文的规矩,导师收下论文,就代表他默许你毕业,而今年这个规矩被打破了。当然,小汤也并非孤例,今年同一师门的所有硕、博士生共享同样的命运:全部延期毕业。
这一切都与2月末的政令有关。翟天临被查出学术不端后不久,教育部公布2019年工作要点,在高等教育方面,「将强化对学术不端行为的监督查处」。一周后再次发文,要求加强研究生考试招生及培养管理工作,对学位论文作假行为「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在今年的教育部年度预算里,有800万元被用来抽检博士学位论文。
小汤所在的上海这所知名大学,学校开会讨论毕业生学位审核事宜时,传达过这样的精神:「盲审加大审核难度、提高审核要求、增加审核环节。」导师解释,在这样的状况下,小汤的毕业论文工作量不够丰富,盲审大概率会被枪毙。导师当时还对他说:「演艺圈出现的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让今年盲审难度大大增加,学校为此事反复与我们开会强调,你也知道。我们要保证论文质量绝对高,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
于是,这位拿到了外企高薪offer,并且已经在犬舍定了一只柴犬、准备毕业后开始养狗的博士,在大哭了一场、去翟天临微博下骂了几句之后,第二天,又乖乖回到实验室工作了。
武汉一所知名高校的辅导员告诉《人物》,许多整改措施都是在今年的毕业关头紧急启动的。他分析了政策落实的全过程:教育部提出加大对硕博士论文的抽检力度,加大抽检的比例,不合格则处罚;然后是学校的反复强调,落实到各个学院,学院拥有裁量权,根据具体情况,各自制定实施细则。
这就是大多数毕业生故事遇到的核心矛盾:因为翟天临事件发生在2月,硕博士生们的论文往往已经接近完成。按照往年要求写作的论文,无法达到新的、更严苛的标准。很多人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谈到的都是,自己在写论文时查重率的标准还是30%,快完成时变成了20%,等到提交时,变成了10%。
武汉这位辅导员亲身体验了政策执行的全程,那些突然下达的政策,突然紧张的态势,「而现行的制度有诸多不完备之处,所以大家都慌了神。」
具体到了执行层面,这位辅导员所在的学院规定,只要外审不过,学生直接延毕半年。原则上来说,外审不过是可以申诉的,但安全起见,学院很少支持或通过学生的申诉申请,更倾向于让他们直接延毕。
究其根本,他认为在于教育部的惩罚机制。「如果学院最后没通过教育部的抽检,影响很大,会缩减招生指标,严重的就撤销你的硕博士招生点。比起这个来,学生延迟毕业,不会对学院招生和排名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洪道德也向《人物》分析了这个惩罚机制。它的惩罚对象有三:一是论文作者本人,二是指导老师,三就是学位点。「取消学校学位点是最严厉的处罚。如果说学位点消失了,那意味着这个专业就没有办法发展提升了,这会直接影响学校的地位。就跟学校要争取院士,是一个道理。」
翟天临曾取得北京电影学院的博士学位 图源网络
全部按最严格解释执行
新的政令之下,回到故事的最初发生地——北京电影学院,明显有一种隆重和严阵以待的气氛。
校园里挂满红色的横幅、蓝色的招牌,门口大荧幕上巨大的标语在滚动,上书「努力提高教学质量,培养德艺双馨艺术人才」。6月中旬,北影正面临教育部最新一次本科教学评估工作,戴着工作证的专家们在园子里各处走动。为了他们不受打扰,一向对公众开放的北影校园也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