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经典散文,老舍经典散文集读后感

首页 > 经验 > 作者:YD1662024-03-21 06:33:19

老舍经典散文,老舍经典散文集读后感(1)

第一章 栽花逗鸟,养猫听戏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果,有香有色。

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驴,都能表演一些玩意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

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肿起来。

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更平静一些。

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乱叫,有机会就和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战开打。有时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瘸着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备参考。

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

原载《新观察》一九五九年八月第十六期

小麻雀

雨后,院里来了个麻雀,刚长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时飞一下,不过是由地上飞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

瞧着小鸟,猫一头跑进厨房,又一头跑到西屋。我不敢紧追,怕它更咬紧了,可又不能不追。虽然看不见小鸟的头部,我还没忘了那个眼神。那个预知生命危险的眼神。那个眼神与我的好心中间隔着一只小白猫。来回跑了几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没用了,我想,小鸟至少已半死了。猫又进了厨房,我愣了一会儿,赶紧的又追了去;那两个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内睁着呢。

进了厨房,猫在一条铁筒——冬天升火通烟用的,春天拆下来便放在厨房的墙角——旁蹲着呢。小鸟已不见了。铁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开着一个不小的缝儿,小猫用脚往里探。我的希望回来了,小鸟没死。小猫本来才四个来月大,还没捉住过老鼠,或者还不会*生,只是叼着小鸟玩一玩。正在这么想,小鸟,忽然出来了,猫倒像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鸟的样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时使我要闭上了眼。小鸟几乎是蹲着,胸离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样。它身上并没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块,非常的短。头低着,小嘴指着地。那两个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顶黑顶大的愣着。它只有那么一点活气,都在眼里,像是等着猫再扑它,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来个救星。生与死都在这俩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为什么由铁筒中出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诚,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一线的希望,一点也不动。像要把生命从两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动。

小猫没再扑它,只试着用小脚碰它。它随着击碰倾侧,头不动,眼不动,还呆呆的注视着地上。但求它能活着,它就决不反抗。可是并非全无勇气,它是在猫的面前不动!我轻轻的过去,把猫抓住。将猫放在门外,小鸟还没动。我双手把它捧起来。它确是没受了多大的伤,虽然胸上落了点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没主意:把它放了吧,它准是死!养着它吧,家中没有笼子。我捧着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样好。小鸟不动,蜷着身,两眼还那么黑,等着!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卧室里,放在桌子上,看着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头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动了,可是身子长出来一些,还低头看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载一九三四年十月《文学评论》第一卷第二期

养花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载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文艺报》

小动物们

鸟兽们自由的生活着,未必比被人豢养着更快乐。据调查鸟类生活的专门家说,鸟啼绝不是为使人爱听,更不是以歌唱自娱,而是占据猎取食物的地盘的示威;鸟类的生活是非常的艰苦。兽类的互相残食是更显然的。这样,看见笼中的鸟,或柙中的虎,而替它们伤心,实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们高兴;被人养着,也未尽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与荒海的夹间儿,怎样也不好。

我很爱小动物们。我的“爱”只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到底对被爱的有什么好处,不敢说。它们是这样受我的恩养好呢,还是自由的活着好呢?也不敢说。把养小动物们看成一种事实,我才敢说些关于它们的话。下面的述说,那么,只是为述说而述说。

先说鸽子。我的幼时,家中很贫。说出“贫”来,为是声明我并养不起鸽子;鸽子是种费钱的活玩意儿。可是,我的两位姐丈都喜欢玩鸽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点儿故典。我没事儿就到两家去看鸽,也不短随着姐丈们到鸽市去玩;他们都比我大着二十多岁。我的经验既是这样来的,而且是幼时的事,恐怕说得不能很完到了;有好多鸽子名已想不起来了。

鸽的名样很多。以颜色说,大概应以灰、白、黑、紫为基本色儿。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并不值钱。全灰的是楼鸽,院中撒些米就会来一群;物是以缺者为贵,楼鸽太普罗。有一种比楼鸽小,灰色也浅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贵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记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儿,全紫的叫紫箭,也叫猪血。

猪血们因为羽色单调,所以不值钱,这就容易想到值钱的必是杂色的。杂色的种类多极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为清楚起见——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类:点子、乌、环、玉翅。点子是白身腔,只在头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块黑,或紫;尾是随着头上那个点儿,黑或紫。这叫作黑点子和紫点子。乌与点子相近,不过是头上的黑或紫延长到肩与胸部。这叫黑乌或紫乌。这种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铁翅乌或铜翅乌——这比单是乌又贵重一些。还有一种,只有黑头或紫头,而尾是白的,叫作黑乌头或紫乌头;比乌的价钱要贱一些。刚才说过了,乌的头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齐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头顶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这便叫作老虎帽,因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风帽;这种确是非常的好看,因而价钱也就很高。在民国初年,兴了一阵子蓝乌和蓝乌头,头尾如乌,而是灰蓝色儿的。这种并不好看,出了一阵子锋头也就拉倒了。

环,简单的很:全白而项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环;反之,全黑而项上有白圈者是玉环。此外有紫环,全白而项上有一紫环。“环”这种鸽似乎永远不大高贵。大概可以这么说,白尾的鸽是不易与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为白尾的飞起来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边的。全灰而有两白翅是灰玉翅;还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谓白翅,有个讲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够这样,飞起来才正好,白边儿不过宽,也不过窄。能生成就这样的,自然很少,所以鸽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两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这类中又有变种: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鸽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时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块玉。灰的、紫的,也能这样。要是连头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块玉了。四块玉是较比有些价值的。

在这四大类之外,还有许多杂色的鸽。如鹤袖,如麻背,都有些价值,可不怎么十分名贵。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类为主。新种随时有,也能时兴一阵,可都不如这四类重要与长远。

就这四大类说,紫的老比别的颜色高贵。紫色儿不容易长到好处,太深了就遭猪血之诮,太浅了又黄不唧的寒酸。况且还容易长“花了”呢,特别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来,像一块癣似的,把个尾巴就毁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点,如灰头、灰环,便又可贵了。

这些鸽中,以点子和乌为“古典的”。它们的价值似乎永远不变,虽然普通,可是老是鸽群之主。这么说吧,飞起四十只鸽,其中有过半的点子和乌,而杂以别种,便好看。反之,则不好看。要是这四十只都是点子,或都是乌,或点子与乌,便能有顶好的阵容。你几乎不能飞四十只环或玉翅。想想看吧:点子是全身雪白,而有个黑或紫的尾,飞起来像一群玲珑的白鸥;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给这轻洁的白衣一个色彩深厚的裙儿,既轻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阳在西边,而东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的白了;一斜身儿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着阳光闪起一些金光来!点子如是,乌也如是。白尾巴的,无论长得多么体面,飞起来没这种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钱呢。铁翅乌或铜翅乌飞起来特别的好看,像一朵花,当中一块白,前后左右都镶着黑或紫,他使人觉得安闲舒适。可是铜翅乌几乎永远不飞,飞不起,贱的也得几十块钱一对儿吧。玩鸽子是满天飞洋钱的事儿,洋钱飞起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鸽子的讲究儿不专在飞,正如女子出头露脸不专仗着能跑五十米。它得长得俊。先说头吧,平头或峰头(峰读如凤;也许就是凤,而不是峰),便决定了身价的高低。所谓峰头或凤头的,是在头上有一撮立着的毛;平头是光葫芦。自然凤头的是更美,也更贵。峰——或凤——不许有杂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搀着白的便不够派儿。它得大,而且要像个荷包似的向里包包着。鸽贩常把峰的杂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这样收拾好的峰,就怕鸽子洗澡,因为那好看的头饰是用胶粘的。

头最怕鸡头,没有脑杓儿,楞头磕脑的不好看。头须像算盘子儿,圆忽忽的,丰满。这样的头,再加上个好峰,便是标准美了。

眼,得先说眼皮。红眼皮的如害着眼病,当然不美。所以要强的鸽子得长白眼皮。宽宽的白眼皮,使眼睛显着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讲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离开鸽子们已廿多年,形容不上来豆眼等是什么样子了;有机会到北平去住几天,我还能把它们想起来,到鸽市去两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紧。无论长得多么体面的鸽,来个长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鸽虽然很缺少,而总不能名贵呢;因为这种根本没有短嘴的。鸽得有短嘴!厚厚实实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头部以外,就得论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浅,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老虎帽的帽长到何处,虎头的黑或紫毛应到胸部的何处,都不能随便。出一个好鸽与出一个美人都是历史的光荣。

身的大小,随鸽而异。羽毛单调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珑为贵。像点子与乌什么的,个子大一点也不碍事。不过,嘴儿短,长得娇秀,自然不会发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丽的鸽往往是小个儿。

小个子的,长嘴儿的,可也有用处。大个子的身强力壮翅子硬,能飞,能尾上戴鸽铃,所以它们是空中的主力军。别的鸽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赏;这些老粗儿们是飞起来才见本事,故尔也还被人爱。长翅儿也有用,孵小鸽子是它们的事:它们的嘴长,“喷”得好——小鸽不会自己吃东西,得由老鸽嘴对嘴的“喷”。再说呢,喷的时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谁也不肯这么牺牲好鸽。好鸽下的蛋,总被人拿来交与丑鸽去孵,丑鸽本来不值钱,身上糙旧一点也没关系。要作鸽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鸽,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扬,便长点特别的本事以与美鸽竞争。有力气戴大鸽铃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气还不怎样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头。会翻跟头的鸽在与朋友们一块飞起的时候,能飞着飞着便离群而翻几个跟头,然后再飞上去加入鸽群,然后又独自翻下来。这很好看,假若他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蓝空中落下一团雪来似的。这种鸽的身体很小,面貌可不见得美。他有个标帜,即在项上有一小撮毛儿,倒长着。这一撮倒毛儿好像老在那儿说:“你瞧,我会翻跟头!”这种鸽还有个特点,脚上有毛儿,像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扑喳扑喳的,很有神气。不会翻跟头的可也有时候长着毛脚。这类鸽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为养毛脚鸽,须盖灰顶的房,不要瓦。因为瓦的棱儿往往伤了毛脚而流出血来。

哎呀!我说“先说鸽子”,已经三千多字了,还没说完!好吧,下回接着说鸽子吧,假若有人爱听。我的题目《小动物们》,似乎也有加上个“鸽”的必要了。

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人间世》第二十四期

小动物们(鸽)续

养鸽正如养鱼,养鸟,要受许多的辛苦。“不苦不乐”,算是说对了。不过,养鱼养鸟较比养鸽还和平一些;养鸽是斗气的事儿。是,养鸟也有时候怄气,可鸟儿究竟是在笼子里,跟别的鸟没有直接的接触。鸽子是满天飞的。张家的也飞,李家的也飞,飞到一处而裹乱了是必不可免的。这就得打架。因此,玩别的小玩艺用不着法律,养鸽便得有。这些法律虽不是国家颁布的,可是在玩鸽的人们中间得遵守着。比如说吧,我开始养鸽子,我就得和四邻的“鸽家”们开谈判。交情好的呢,可以规定:彼此谁也不要谁的鸽;假若我的鸽被友家裹了去,他还给我送回来;我对他也这样。这就免去许多战争。假若两家说不来呢,那就对不起了,谁得着是谁的,战争可就无可避免了。有这样的敌人,养鸽等于斗气。你不飞,我也不飞;你的飞起来,我的也马上飞起去,跟你“撞”!“撞”很过瘾,两个鸽阵混成一团,合而复分,分而复合;一会儿我“拉过”你的来,一会儿你又“拉过”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样起劲。谁要是能“得过”一只来,落在自己的房上,便设法用粮食引诱下来,算作自己的战胜品。可是,俘虏是在房上,时时可以飞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来,假若俘虏不受引诱而要逃走。打可得有个分寸,手法要好,讲究恰好打在——用泥弹——鸽的肩头上。肩头受伤,没有性命的危险,可是失了飞翔的能力。于是滚下房来,我用网接住;将养几天,便能好过来。手法笨的,弹中胸部,便一命呜呼;或是弹子虚发,把鸽惊走,是谓泄气。

“撞”实过瘾,可也别扭,我没法训练新鸽与小鸽了。新鸽与小鸽必须有相当的训练才认识自己的家,与见阵不迷头。那么,我每放起鸽去,敌人也必调动人马,那我简直没有训练新军的机会;大胆放出生手,准保叫人家给拉了去。于是,我得早早地起,敛旗息鼓地一声不出地去操练新军。敌人也会早起呀,这才真叫怄气!得设法说和了,要不然简直得出人命了。

哼,说和却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只能征惯战的鸽,而敌人有八十只,他才不和我开和平会议呢。没办法,干脆搬家吧。对这样的敌人,万幸我得过他一只来,我必定拿到鸽市去卖;不为钱,为是羞辱他。他也准知道我必到鸽市去,而托鸽贩或旁人把那只买回去,他自己没脸来和我过话。

即使没这种战争,养鸽也非养气之道;鸽时时使你心跳。这么说吧,我有点事要出门,刚走到巷口,见天上有只鸽,飞得两翅已疲,或是惊惶不定,显系飞迷了头;我不能漏这个空,马上飞跑回家,放起我的鸽来裹住这只宝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实得到手中,也许是只最老丑的糟货,可是多少是个幸头,不能轻易放过。养鸽的人是“满天飞洋钱,两脚踩狗屎”,因为老仰首走路也。

训练幼鸽也是很难放心的事,特别是经自己的手孵出来的。头几次飞,简直没把握,有时候眼看着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鸽,飞到别家去,其伤心不亚于丢失了儿女。

最难堪的是闹“鸦虎子”。“鸦虎子”是一种小鹰,秋冬之际来驻北平,专欺侮鸽子。在这个时节,养鸽的把鸽铃都撤下来,以免鸦虎闻声而来,在放鸽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无此物。及至鸽已飞起,而神气不对,忽高忽低,不正经着飞,便应马上“垫”起一只,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险;大概远处有了那个东西。不幸而鸦虎已到,那只有跺脚,而无办法。鸦虎子捉鸽的方法是把鸽群“托”到顶高,高得几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绕上去,单捉一只。它不忙,在鸽群下打旋,鸽们只好往高处飞了。越飞越高,越飞越乏;然后鸦虎猛地往高处一钻,鸽已失魂,紧跟着它往下一“砸”,群鸽屁滚尿流,一直地往下掉。可是鸦虎比它们快。于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捉住一只,找清静地方去享受。其余的幸得逃命,不择地而落,不定都落到哪里去呢!幸而有几只碰运气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顾喘息,如呆如痴,非常的可怜。这个,从始至终,养鸽的是目不敢瞬地看着;只是看着,一点办法没有!鸦虎已走,养鸽的还得等着,等着失落的鸽们回来。一会儿飞回来一只,又待一会儿又回来一只。可是等来等去,未必都能回来,因惊破了胆的鸽是很容易被别家得去的。检点残军,自叹晦气,堂堂七尺之躯会干不过个小小的鸦虎子!

普通的飞法是每天飞三次,每飞一次叫作“一翅儿”。三次的支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时,这随天气的冷暖而变动。夏日太热,早晚为宜,午间即不放鸽;冬日自然以午间为宜,因为暖和些。夏天的鸽阵最好看,高处较凉一些,鸽喜高飞;而且没有鸦虎什么的,鸽飞得也稳;鸦虎是到别处去避暑了。每要飞一翅儿,是以长竿——竿头拴些碎布或鸡毛——一挥,鸽即飞起。飞起的都是熟鸽,不怕与别家的“撞”。其中最强者,尾系鸽铃,为全军奏乐。飞起来,先擦着房,而后渐次高升,以家中为中心来回地旋转。鸽不在多少,飞起来讲究尾彩配合得好,“盘儿”——即鸽阵——要密,彼此的距离短而旋转得一致。这样有盘儿有精神,悦目。盘儿大而松懈,东一个西一个地乱飞,则招人讥诮。当盘儿飞到相当的时间,则当把生鸽或幼鸽掷于房上,盘儿见此,则往下飞。如欲训练生鸽或幼鸽,即当盘儿下落之际续入,随盘儿飞转几圈,就一齐落于房上,以免丢失。以一鸽或二鸽掷于房上,招盘儿下来,叫作“垫”。

老鸽不限于随盘儿飞,有时被主人携到十数里之外去放,仍能飞回来。有时候卖出去,过一两月还能找到了老家。

养鸽的人家,房脊上摆琉璃瓦两三块,一黄二绿,或二绿一黄,以作标帜。鸽们记得这个颜色与摆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新鸽买来,用线拢住翅儿,以防飞走。过几天,把翅儿松开些,使能打扑噜而不能高飞,掷之房上,使它认识环境。再过几天,看鸽性是强烈还是温柔而决定松绑的早晚。老鸽绑得日久,幼鸽绑得期短。松绑以后,就可以试着训练了。

鸽食很简单,通常都用高粱。到换毛的时候或极冷的时候才加些料豆儿。每天喂鸽最好有一定的次数。

住处也不须怎么讲究,普通的是用苇扎成个栅子,栅里再砌起窝来,每一窝放一草筐,够一对鸽住的。最要紧的是要干燥和安全。窝门不结实,或砌的不好,黄鼠狼就会半夜来偷鸽吃。窝干燥清洁,鸽不易得病;如得起病来,传染得很快,那可了不得。

该说鸽市。

对于鸽的食水,我没详说,因为在重要的点上大家虽差不多,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吗,个人总设法证明自己的方法最好。谈到鸽市,规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异是行不通的。

在我幼时,天天有鸽市。我记得好像是这样:逢一五是在护国寺的后身,二六是在北新桥,三是土地庙,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车儿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护国寺后身,我不敢说准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鸽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们大约可分三种:第一种是阔手,只简单的拿着一个鸽笼,专买卖中上等的鸽子。第二种,挑着好几个笼,好歹不论,有利就买就卖。第三种是专买破鸽,雏鸽与鸽蛋——送到饭庄当菜用。我最不喜欢这第三种,鸽子一到他们手里就算无望了。顶可怜是雏鸽,羽毛还没长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货,便入了死笼。雏鸽哆嗦着,被别的鸽压在笼底上,极细弱地叫着!再过几点钟便成了盘中的菜了。

此外,还有一种暗中作买卖而不叫别人知道的,这好像是票友使黑杵,虽已拿钱而不明言。这种人可不甚多。

养鸽的人到市上去,若是卖鸽,便也是提笼。若是去买鸽,既不知准能买到与否,自然不必拿着笼去。只去卖一二只鸽,或是买到一二只,既未提笼,就用手绢捆着鸽。

买鸽的时候,不见得准买一对。家中有只雄的,没有伴儿,便去买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卖鸽的总说“公儿欢,母儿消”。所谓“欢”者,就是公鸽正想择配,见着雌的便咕咕地叫着追求。所谓“消”者,是雌鸽正想出嫁,有公鸽向她求爱,她就点头接受。买到欢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马上结婚,不必费事。欢与消可以——若是有笼——当面试验。可是市上的鸽未必雄的都欢,雌的都消。况且有时两雄或两雌放在一处而充作一对儿卖。这可就得看买主的眼睛了。你本想去买一只欢公,而市上没有;可是有一只,虽不欢,但是合你的意。那么,也就得买这一只;现在不欢,过几天也许就欢起来。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公的呢?为买公鸽而去,却买了只母的回来,岂不窝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讲道德的,没眼睛的就要受骗。

看鸽是这样的:把鸽拿在左手中,拢着鸽的翅与腿,用右手去托一托鸽的胸。鸽在此时,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头大的是公,头小的是母。除辨别公母,鸽在手中也能觉出挺拔与否。真正的行家,拿起鸽来,还能看出鸽的血统正不正来,有的鸽,外表很好,而来路不正,将来下蛋孵窝,未必还能出好鸽。这个,我可不大深知;我没有多少经验。

看完了头部,要用手捋一捋鸽翅,看翅活动与否,有力没有,与是否有伤——有的鸽是被弩弹打过而翅子僵硬不灵的。对于峰、尾,都要吹一吹,细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讲价钱。半日之中,鸽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鸽,如鸽市上去卖,便放在笼内,只准看,不准动手。这显着硬气,可是鸽子的身分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鸽而这么办,必会被人当笑话说。还有呢,好鸽保养得好,身上有一层白霜,像葡萄霜儿那样好看,经手一摸,便把霜儿蹭了去;所以不许动手。可是好鸽上市,即使不许人动,在笼中究竟要受损失,尾巴是最易磨坏的。所以要出手好鸽往往把买主请到家中来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实在见不着什么值钱的鸽子。

关于鸽,我想起这么些儿来,离详尽还远得很呢。就是这一点,恐怕还有说错了的地方;二十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粮食贵,有闲的人也少了,恐怕就还有养鸽的也不似先前那样讲究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可惜。我只是为述说而述说,倒不提倡什么国鸟,国鸽的。

载一九三五年四月《人间世》第二十六期

母鸡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一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没结没完,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有的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微微的,顺着墙根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刻结起个小疙疸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恶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儿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现在我改变了心思!我看见一只孵出一群小雏鸡的母亲。

不论是在院里,还是在院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着身儿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群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的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马上便放下,教它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的下垂,像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削瘦了许多。假若有别的大鸡来找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出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还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教它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别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号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载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日《时事新报》

英国人与猫狗

英国人爱花草,爱猫狗。由一个中国人看呢,爱花草是理之当然,自要有钱有闲,种些花草几乎可与藏些图书相提并论,都是可以用“雅”字去形容的事。就是无钱无闲的,到了春天也免不掉花几个铜板买上一两小盆蝴蝶花什么的,或者把白菜脑袋塞在土中,到时候也会开上几朵小十字花儿。在诗里,赞美花草的地方要比谀颂美人的地方多得多,而梅兰竹菊等等都有一定的品格,仿佛比人还高洁可爱可敬,有点近乎一种什么神明似的在通俗的文艺里,讲到花神的地方也很不少,爱花的人每每在死后就被花仙迎到天上的植物园去,这点荒唐,荒唐得很可爱。虽然里边还是含着与敬财神就得元宝一样的实利念头,可到底显着另有股子劲儿,和财迷大有不同;我自己就不反对被花娘娘们接到天上去玩玩。

所以,看见英国人的爱花草,我们并不觉得奇怪,反倒是觉得有点惭愧,他们的花是那么多呀!在热闹的买卖街上,自然没有种花草的地方了,可是还能看到卖“花插”的女人,和许多鲜花铺。稍讲究一些的饭铺酒馆自然要摆鲜花了。其他的铺户中也往往摆着一两瓶花,四五十岁的掌柜们在肩下插着一朵玫瑰或虞美人也是常有的事。赶到一走到住宅区,看吧,差不多家家有些花,园地不大,可收拾得怪好,这儿一片郁金香,那儿一片玫瑰,门道上还往往搭着木架,爬着那单片的蔷薇,开满了花,就和图画里似的。越到乡下越好看,草是那么绿,花是那么鲜,空气是那么香,一个中国人也有点惭愧了。五六月间,赶上晴暖的天,到乡下去走走,真是件有造化的事,处处都像公园。

一提到猫狗和其他的牲口,我们便不这么起劲了。中国学生往往给英国朋友送去一束鲜花,惹得他们非常的欢喜。可是,也往往因为讨厌他们的猫狗而招得他们噘了嘴。中国人对于猫狗牛马,一般的说,是以“人为万物灵”为基础而直呼它们作畜类的。正人君子呢,看见有人爱动物,总不免说声“声色狗马,玩物丧志”。一般的中等人呢,养猫养狗原为捉老鼠与看家,并不须赏它们个好脸儿。那使着牲口的苦人呢,鞭子在手,急了就发威,又困于经济,它们的食水待遇活该得按着哑巴畜生办理,于是大概的说,中国的牲口实在有点倒霉,太监怀中的小巴狗,与阔寡妇椅子上的小白猫,自然是碰巧了的例外。畜类倒霉,已经看惯,所以法律上也没有什么规定;虐待丫头与媳妇本还正大光明,哑巴畜生更无处诉委屈去;黑驴告状也并没陈告它自己的事。再说,秦桧与曹操这辈子为人作歹,下辈便投胎猪狗,吃点哑巴亏才正合适。这样,就难怪我们觉得英国人对猫狗爱得有些过火了。说真的,他们确是有点过火,不过,要从猫狗自己看呢,也许就不这么说了吧?狗彘食人食,而有些人却没饭吃,自然也不能算是公平,但是普遍的有一种爱物的仁慈,也或者无碍于礼教吧!

英国人的爱动物,真可以说是普遍的。有人说,这是英国人的海贼本性还没有蜕净,所以总拿狗马当作朋友似的对待。据我看,这点贼性倒怪可爱;至少狗马是可以同情这句话的。无事可作的小姐与老太婆自然要弄条小狗玩玩了——对于这种小狗,无论它长得多么不顺眼,你可就是别说不可爱呀!——就是卖煤的煤黑子,与送牛奶的人,也都非常爱惜他们的马。你想不到拉煤车的马会那么驯顺、体面、干净。煤黑子本人远不如他的马漂亮,他好像是以他的马当作他的光荣。煤车被叫住了,无论是老幼男女,跟煤黑子耍过几句话,差不多总是以这匹马作中心。有的过去拍拍马脖子,有的过去吻一下,有的给拿出根胡萝卜来给它吃。他们看见一匹马就仿佛外婆看见外孙子似的,眼中能笑出一朵花儿来。英国人平常总是拉着长脸,像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假若你打算看看他们也有个善心,也和蔼可爱,请你注意当他们立在一匹马或拉着条狗的时候。每到春天,这些拉车的马也有比赛的机会。看吧,煤黑子弄了瓶擦铜油,一边走一边擦马身上的铜活呀。马鬃上也挂上彩子或用各色的绳儿梳上辫子,真是体面!这么看重他们的马,当然的在平日是不会给气受的,而且载重也有一定的限度,即便有狠心的人,法律也不许他任意欺侮牲口。想起北平的煤车,当雨天陷在泥中,煤黑子用支车棍往马身上抡,真令人喊“生在礼教之邦的马哟!”

猫在动物里算是最富独立性的了,它高兴呢就来趴在你怀中,啰里啰嗦的不知道念着什么。它要是不高兴,任凭你说什么,它也不答理。可是,英国人家里的猫并不因此而少受一些优待。早晚他们还是给它鱼吃,牛奶喝,到家主旅行去的时候,还要把它寄放到“托猫所”去,花不少的钱去喂养着;赶到旅行回来,便急忙把猫接回来,乖乖宝贝的叫着。及至老猫不吃饭,或把小猫摔了腿,便找医生去拔牙、接腿,一家子都忙乱着,仿佛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狗呢,就更不用说,天生来的会讨人喜欢,作走狗,自然会吃好的喝好的。小哈巴狗们,在冬天,得穿上背心;出门时,得抱着;临睡的时候,还得吃块糖。电影院、戏馆,禁止狗们出入,可是这种小狗会“走私”,趴在老太婆的袖里或衣中,便也去看电影听戏,有时候一高兴便叫几声,招得老太婆头上冒汗。大狗虽不这么娇,可也很过得去。脚上偶一不慎沾上一点路上的柏油,便立刻到狗医院去给套上一只小靴子,伤风咳嗽也须吃药,事儿多了去啦。可是,它们也真是可爱,有的会送小儿去上学,有的会给主人叼着东西,有的会耍几套玩意,白天不咬人,晚上可挺厉害。你得听英国人们去说狗的故事,那比人类的历史还热闹有趣。人家、猎户、军队、警察所、牧羊人,都养狗,都爱狗。狗种也真多,大的、小的、宽的、细的、长毛的、短毛的,每种都有一定的尺寸,一定的长度,买来的时候还带着家谱,理直气壮,一点不含糊!那真正入谱的,身价往往值一千镑钱!

年年各处都有赛猫会、赛狗会。参与比赛的猫狗自然必定都有些来历,就是那没资格入会的也都肥胖、精神。这就不能不想起中国的狗了,在北平,在天津,在许多大城市里,去看看那些狗,天下最丑的东西!骨瘦如柴,一天到晚连尾巴也不敢撅起来一回,太可怜了!人还没有饭吃,似乎不必先为狗发愁吧,那么,我只好替它们祷告,下辈子不要再投胎到这儿来了!

简直没有一个英国人不爱马。那些专作赛马用的,不用说了,自然是老有许多人伺候着;就是那平常的马,无论是拉车的,还是耕地的,也都很体面。有一张卡通,记得,画的是“马之将来”,将来的军队有飞机坦克车去冲*陷阵,马队自然要消失了;将来的运输与车辆也用不着骡马们去拖拉,于是马怎么办呢?这张卡通——英国人画的——上说,它们就变成了猫狗:客厅里该趴着猫,将来是趴着匹马;老太婆上街该拉着狗,将来便牵着匹骡子。这未必成为事实,可是足见他们是怎样的舍不得骡马了。

除了猫狗骡马,他们对于牛羊鸡猪也都很爱惜,这是要到乡间才可以看见的。有一回到乡间去看了朋友,他的祖父是个农夫,养着许多猪与鸡。老人的鸡都有名字,叫哪个,哪个就跑来。老人最得意的是他的那些肥猪,真是干净可爱。可是,有一天下了雨,肥猪们都下了泥塘,弄得满身是稀泥;把老人差点气坏了。总而言之,他们对牲口们是尽到力量去爱护,即使是为*了吃肉的,反正在它们活着的时候总不受委屈。中国有许多人提倡吃素禁屠,可是往往寺院里放生的牲口皮包不住骨,别处的畜类就更不必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是我们特有的哲学,可也真够残忍的。

对于鱼鸟鸽虫,英国人不如我们会养会玩,养这些玩意的也就很少。卖猫狗的铺子里不错也卖鹦鹉、小兔、小龟和碧玉鸟什么的,可是养鸟的并不懂教给它们怎样的叫成套数。据说,他们在老年间也斗鸡斗鹌鹑,现在已被禁止,因为太残忍。我们似乎也该把斗蟋蟀什么的禁止了吧?也不是怎么的,我总以为小时候爱斗蟋蟀,长大了也必爱去看枪毙人;没有实地测验过,此说容或不能成立;再说,还许是一点妇人之仁,根本要不得呢。

载一九三七年六月一日《西风》第十期

吃莲花的

今年我种了两盆白莲。盆是由北平搜寻来的,里外包着绿苔,至少有五六十岁。泥是由黄河拉来的。水用趵突泉的。只是藕差点事,吃剩下来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长吧,开花吧,不然太对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叶,而且开了花。一盆里七八朵,白的!只有两朵,瓣尖上有点红,我细细的用檀香粉给涂了涂,于是全白。作诗吧,除了作诗还有什么办法?专说“亭亭玉立”这四个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请想我作了多少首诗吧!

这且不提。好几天了,天天门口卖菜的带着几把儿白莲。最初,我心里很难过。好好的莲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块,真!继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济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种”莲,还不“买”些用古瓶清水养起来,放在书斋?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且不提。友人约游大明湖,“去买点莲花来!”他说。“何必去买,我的两盆还不可观?”我有点不痛快,心里说:“我自种的难道比不上湖里的?真!”况且,天这么热,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里,煮点毛豆角,喝点莲花白,作两首诗,以自种白莲为题,岂不雅妙?友人看着那两盆花,点了点头。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哟!除了作新诗向来不肯用这“哟”,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着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买到鲜核桃不。然后到书房去找我的诗稿。友人静立花前,欣赏着哟!

这且不提。及至我从书房回来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着呢,只剩下两朵快要开败的还在原地未动。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转,说不出话。友人可是很高兴。他说:“这几朵也对付了,不必到湖中买去了。其实门口卖菜的也有,不过没有湖上的新鲜便宜。你这些不很嫩了,还能对付。”他一边说着,一边奔了厨房。“老田,”他叫着我的总管事兼厨子:“把这用好香油炸炸。外边的老瓣不要,炸里边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请来的,和我一样不懂济南的典故,他以为香油炸莲瓣是什么偏方呢。“这治什么病,烫伤?”他问。友人笑了。“治烫伤?吃!美极了!没看见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儿的卖吗?”

这且不提。还提什么呢,诗稿全烧了,所以不能附录在这里。

节选自一九三三年《论语》第二十三期

在乡下

虽然刚住了几天,我已经感到乡间的确可喜。在这生活困难的时候,谁也恐怕不能不一开口就谈到钱;在乡下住,第一个好处是可以省下几文。头发长了,须跑出十里八里去理;脚稍微一懒,就许延迟一个星期;头发长了些,可是袋儿里也沉重了些。洗澡,更谈不到。到极热的时候,可以下河;天不够热的时候,皮肤外有一层可以搓卷着玩的泥,也显着暖和而有趣。这就又省了一笔支出。没有卖鲜果,糖食和点心的;这不但可以省了钱,而且自然的矫正了吃零食的坏习惯。衣服须自己洗,皮鞋须自己擦。路须自己走——没有洋车。就是有,也不能在田埂儿上走。

除了省钱,还另有好多的精神胜利:评剧、川剧全听不到了,但是可以自己唱。在大黄角树下,随意喊吧,除了多管闲事的狗向你叫几声而外,不会有人来叫“倒好”的。话剧更看不到,可是自己可以写两本呀,有的是工夫!

书是不易得到的,但是偶然找来一本,绝不会像在城里时那样掀一掀就了事。在乡下,心里用不着惦记与朋友们定的约会,眼睛用不着时时的看表,于是,拿到一本书的时节,就可以愿意怎么读便怎么读;愿意把这几行读两遍,便读两遍;三遍就三遍;看哪一行不大顺眼,便可以跟它辩论一番!这样,书仿佛就与人成了可以谈心的朋友,而不是书架上的摆设了。

院中有犬吠声,鸡鸭叫声,孩子哭声;院外有蛙声,鸟声,叱牛声,农人相呼声。但这些声音并不教你心中慌乱。到了夜间,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使蛙还在唱,可是它们会把你唱入梦境里去。这几天,杜鹃特别的多,直到深夜还不住的啼唤;老想问问它们,三更半夜的唤些什么?这不是厌烦,而是有点相怜之意。

正在插秧的时候下了大雨,每个农人都面带喜色,水牛忙极了,却一点不慌,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像有成竹在胸的样子。

晚上,油灯欠亮,蚁虫甚多;所以早早的就躲到帐子里去。早睡,所以就也早起。睡得定,睡得好,脸上就增加了一点肉——很不放心,说不一定还会变成胖子呢!

载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重庆《大公报·战线》

济南的药集

今年的药集是从四月廿五日起,一共开半个月——有人说今年只开三天,中国事向来是没准儿的。地点在南券门街与三和街。这两条街是在南关里,北口在正觉寺街,南头顶着南围子墙。

喝!药真多!越因为我不认识它们越显得多!

每逢我到大药房去,我总以为各种瓶子中的黄水全是硫酸,白的全是蒸馏水,因为我的化学知识只限于此。但是药房的小瓶小罐上都有标签,并不难于检认;假若我害头疼,而药房的人给我硫酸喝,我决不会答应他的。到了药集,可是真没有法儿了!一捆一捆,一袋一袋,一包一包,全是药材,全没有标签!而且买主只问价钱,不问名称,似乎他们都心有成“药”;我在一旁参观,只觉得腿酸,一点知识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办法。桔皮,干向日葵,竹叶,荷梗,益母草,我都认得;那些不认识的粗草细草长草短草呢?好吧,长的都算柴胡,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种呀;心中痛快多了!

关于动物的,我也认识几样:马蜂窝,整个的干龟,蝉蜕,僵蚕,还有椿蹦儿。这每一样的药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晓得这是椿树上的飞虫,鲜红的翅儿,翅上有花点,很好玩,北平人管它们叫椿蹦儿;它们能治什么病呢?还看见了羚羊,原来是一串黑亮的小球;为什么羚羊应当是小黑球呢?也许有人知道。还有两对狗爪似的东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没有看见,狗宝,牛黄也不知是什么样子,设若牛黄应像老倭瓜,我确是看见了好几个貌似干倭瓜的东西。最失望的是没有看见人中黄,莫非药铺的人自己能供给,所以集上无须发售吧?也许是用锦匣装着,没能看到?

矿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认识的;有些大块的红石头便不晓得是什么了。

草药在地上放着,熟药多在桌上摆着。万应锭,狗皮膏之类,看看倒还漂亮。

此外还有非药性的东西,如草纸与东昌纸等;还有可作药用也可作食品的东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枣,莲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不识药性的游人,都是为买这些东西来的。价钱确是便宜。

我很爱这个集:第一,我觉得这里全是国货;只有人参使我怀疑有洋参的可能,那些种柴胡和那些马蜂窝看着十二分道地,决不会是舶来品。第二,卖药的人们非常安静,一点不吵不闹;也非常的和蔼,虽然要价有点虚谎,可是还价多少总不出恶声。第三,我觉得到底中国药(应简称为“国药”)比西洋药好,因为“国药”吃下去不管治病与否,至少能帮助人们增长抵抗力。这怎么讲呢?看,桔皮上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们带着多少沙土与马粪;这些附带的黑泥与马粪,吃下去一定会起一种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东西。假如桔皮没有什么力量,这附带的东西还能补充一些。西洋药没有这些附带品,自然也不会发生附带的效力。那位医生敢说对下药有十二分的把握么?假如药不对症,而药品又没有附带物,岂不是大大的危险!“国药”全有附带物,谁敢说大多数的病不是被附带物治好的呢?第四,到底是中国,处处事事带着古风:咱们的祖先遍尝百草,到如今咱们依旧是这样,大概再过一万八千年咱们还是这样。我虽然不主张复古,可是热烈的想保存古风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们欣喜。第五,从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见着马蜂窝,大蝎子,烂树叶,就收藏起来;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什么时候生病呢!万一真病了,有的是现成的马蜂窝……

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见一大车牛马皮,带着毛还没制成革,不知是否也是药材。

载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一日《华年》第一卷第九期

乍看舞剑忙提笔

齐白石大师题画诗里有这么一句:“乍看舞剑忙提笔”,这大概是说由看到舞剑的鹤立星流而悟出作画的气势,故急于提笔,恐稍纵即逝也。

刘宝全老夫子是位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这大有助于他对京韵大鼓的创造新腔,自成一家。

梅兰芳院长喜画。他说过:会画几笔,懂得些彩墨的运用,对设计戏装、舞台布景等颇有帮助。

这类的例子还很多,不必一一介绍。这说明什么?就是:艺术各部门虽各有领域,可是艺术修养却不限于在一个领域里打转转。一位音乐家而会写写诗,填填词,必能按字寻声,丝丝入扣,给歌词制出更好的曲谱来。一位戏曲演员而懂些音韵学,也必能更好地行腔吐字,有余叔岩、言菊朋二家为证。据说: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或正因为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业精于专,而不忌博也。艺术修养本有专与博的两面,缺一不可。专凭一技之长,不易获得丰富的艺术生活与修养,且往往不能使这一技达乎尖端,有所创辟。古代文人于诗文之外,还讲究精于琴棋书画,也许有些道理。

爱去看戏,还宜自己也学会唱几句。爱看画展,何不自己也学画几笔。自己动手,才能提高欣赏。我记得从前有不少戏曲名演员经常和文人与画家们在一起,你教教我,我教教你,互为师生。我看这个办法不错。当初,我在重庆遇到滑稽大鼓歌手富少舫先生,他要求我给写新词儿,我请他先教会我一些老段子。他教给了我两段最不易唱的,《白帝城》与《长坂坡》。于是,我就能给他写新词儿了。这种互为师生的办法确是不坏。

用不着说,习字学画,或学点吹打拉弹,对陶冶性情也大有好处。每当我工作一天之后,头昏火盛,想发脾气,我就静静地磨点墨,找些废纸,乱写一番。字不成体,全无是处,故有“歪诗怪字愧风流”之语以自嘲。虽愧风流,可是不发脾气了,几乎有练气功之效,连跟我捣乱的白猫也不忍去叱喝一声了。

我有几把戏曲名演员写画的扇子。谈及目前青年演员练字学画,将它们给《北京日报》的记者看了看,证明演员们业余写字作画已有传统。他们嘱我说几句话,就写成这么几行。

载一九六一年六月八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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