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4年第4期
城南旧事
文-杜嘉芸
驼铃响了,英子的故事开场。
幼时我爱书,尤其喜欢《城南旧事》,不知来回读了几遍。一打开,从骆驼队到英子爸爸的花,人物、情节总一起挤进脑海。我尤其喜欢边读边哼《送别》,不记得是课上学来,还是有人教我。当秀贞牵妞儿跑远,宋妈骑驴离开,英子爸爸的花儿落地,“长亭外,古道边”几字总奏在心间,加上一个孩子脑袋里让文字活起来的幻想,明明不知影版,于我却总是动的。字间渗出温暖,情节起伏,人物立体;最重要的,也许是由英子看见一点自己。
我是大院里的孩子。四方院里总是熟悉的人和地:卖牛奶的几点来,假山顶上有什么,哪个器材最好玩,再清楚不过。英子呢,北京城南的胡同是她的天地:胡同叫什么,唱话匣子的几点来,佛照楼的八珍梅,留于笔下的人和事。长在一方箱庭,里头小人儿总反复做,反复走。
一读,我好像也住进城南胡同。不过,童年记忆逐渐铺展,《送别》倏尔响起,冬阳便躲走。小英子是否也同我这时一样,心里下起雨,曲调变灰蒙?幼时我不明白,这雨究竟缘何而来,只重复上学、玩耍、归家,往复于箱庭。
一次探索,发现一处小院:老楼群后,远离运动场的喧热和大片新建居民楼的烟火气,约几平方米的四方水泥地。几口大陶盆,一张躺椅,两棵老树间画条细绳,给小院抹上灰扑底色。然而其上的构建足以吸引任一孩子驻足、靠近:陶盆里泉似的涌出大片紫红、莹黄,由碧绿捧上眼前;芦荟紧凑一起,高指天空;绳上悬两只大鸟笼,灯笼般晃荡,火苗是蹦颤的黄鹂与画眉,那么吵!
躺椅上摇着一个老人,一件汗衫,肚上搁蒲扇,脚搭板凳;圆脸,头顶光溜,闭眼,嘴微张,听我走近,对上视线,还没开口,他轻点头,又合上眼。我便放心细看:黄花瓣小,亮眼但缺新意;好看的还是紫红。仍是骨朵,小口只开一点;花细长,未开的瓣簇在头部,微低,像只小喇叭;头深脚浅,好像所有紫红都淌向花瓣。喇叭花?停一会儿,我移去树旁。两只鸟各一间,一黄一棕,在竿上蹦跳,一竿两个空碗拴牢。一下攀上笼丝又立马跳下,浑圆脑袋永远静不下来。刚要踮脚看清,身后一声:吃饭了,回去喽!只好退到一边,看他摇着蒲扇,一手一个,提笼进楼,让下次再看。我不服气:还没过瘾呢!
跑回家,跟姥姥姥爷吃饭聊天:今天找到个院子,老楼背后,有花有黄鸟,有个爷爷晒太阳。哦!姥爷用筷子点一下碗,准是老郭。老郭?下棋那个?有工夫没见他们下,估计……姥爷摇头,姥姥嘴角随之一撇。下棋?不是躺院里听鸟吗?我没问,但怎么都没法把安静的形象同哄闹的下棋联系。
下周一放学,姥爷径直把我带到小院。一切没变:盆、鸟、人。老郭!
姥爷老远就喊。他支起脖子:好久不见!你家的啊?上礼拜还来找我呢。我问过好,跑向树边看鸟叽喳拌嘴,留俩老人聊天:画眉低头啄黄米,黄鹂溅出不少水;咋样,还下棋呢吗?咋了是?画眉支起细腿,黄鹂振翅搅开笼上几片软羽……
“俩都走了?”“碰见他们老伴没有?”“回头我上局里问问,咱们这届越来越少喽……”见我盯着,话音渐弱。老郭招手让我去盆边。紫红花开了!喇叭口那么大,五瓣褶裙,黄蕊跟蝈蝈须似的细。那么艳,那么多,压得黄花抬不起头。这喇叭花真好看!我快蹦起来。什么喇叭花,这是草茉莉,喇叭花可没这“地雷”。他用手拨开一层绿:每簇花尾有极多黑粒,黄豆大,薄叶半包,开心果似的,仁儿却漆黑、坑洼,像小手榴弹。老郭摘下两颗往我手心扣,摘去吧,回家种。姥爷忙摆手推辞,别给啦,你自己种吧!他啧一声:你看你,总归都得是他们的,我今年种不种还不知道,该送就送,你甭管。姥爷松口,我扑进丛中摘“地雷”,很快捧满一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道别回家。
某天一早,我的草茉莉顶出一截绿芽。怀抱激动熬过一天,我叫姥爷先回,飞快跑向老楼。他在!背有点驼,树下立着,手握一个小瓶。
他回头盯我一会儿,你啊!上学忙吧?我点头,告诉他好消息。嘿,我这刚谢,你的就出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咧嘴指花盆:黄花的盆空了;草茉莉好像火燎过似的,紫红喇叭只剩黑紫的花条垂头;绿叶一半是枯黄,一折就碎,盖满盆土;“地雷”不知去了哪。紫红喷泉不在,心里好像有层云。一转头,他正用面包虫喂鸟:瓶里米黄细虫扭挤,笼中鸟嘴大张;倒手心几条,后三指扣住,拇指食指捏一条送进去。鸟仰头速度极快,咽完还跳几下,扑扇翅膀,带得一旁的空鸟笼上下坠晃。怎么只有画眉?老郭顿一下,手上不停:那天喂的时候没看紧,飞了。没事儿,不还剩一只吗!我应一声,聊几句,看他喂完便往家走,不看枯叶色的画眉,怕被乌云压倒。
我又断续去过几回。画眉仍唱,仍啄米喝水吃虫。紫红再没涌过,盆里只剩土。老郭在躺椅上的次数更多了。
再想起,是发现草茉莉开花的清早。虽不及泉涌,只两株也拔挺高,紫红喇叭簇要压弯细枝。“地雷”藏在喇叭根,我快速搓下几颗,拿纸包好藏进兜。去找他,送种子,让草茉莉明年再涌出来。放学进院,直奔老楼。
灰扑,安静,盆、笼、椅。水泥地满是土,落几块碎砖,几口空盆;躺椅没放垫子,老树间仍画有细绳,坠两个灯笼似的鸟笼,没有火芯跳动,更没叽喳声。他出门了?展开纸包,摆进角落,希望他回来能看见。乌云又压下来。
上哪儿了?去找郭爷爷了,好像不在。我闷头吃饭。姥爷筷子一停:老郭他……上周刚走。有东西堵在喉头,我回了几句便回屋。“长亭外,古道边……”响起。昏黄下,我看见英子靠在后墙大喊,看押解队伍经过门口,看马车扬起灰尘,听驴脖上铃铛响远,看爸爸的夹竹桃垂落。好像下雨了。我没再种草茉莉。
快十年过去,大院记忆有些蒙尘。我仍最爱《城南旧事》:相隔多年,头回看电影,小英子一个眼神,我就懂她脑瓜里怎么转。正想,一个镜头让我陷进回忆。
秀贞拉着英子的手,给她讲思康三叔。他来那天,她在窗里瞧见他第一眼。镜头既没切回过去,又未聚焦特写,而是慢慢在破烂的窗棂与木门挪移,破漏的窗纸飞动;不断拉远,最后从圆门洞照进院里,圆心是秀贞和英子。秀贞看见什么?恐惧使她活在过去:破败老屋,时间停驻,爱人不曾离开,她不曾送别。
我站在小院,看空椅、空盆、空鸟笼;看见喷涌的紫红草茉莉,蹦跳扑扇的画眉与黄鹂,躺椅上摇动的人影。
年幼的我不识那可怖的云,多年过去,借《城南旧事》才明白,我怕送别,怕离开——英子也是!箱庭不缺新鲜,稍有变化,也走不出四方天地。这又给我们极大的安全感: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熟悉的人总在身边,越了解,越生活,越不想走。否则,英子怎会将生活每处记得那样清楚,怎会把走出她生活的人最后一面记得那样牢,连衣服、表情、话都忘不了?读英子,我怕她所见离别的背影;生活里,我怕大院每处旧景,每个故人离别。英子又总那么坚强:离别可怖,她将每一幕刻在眼里,走下去,让送别成为灵魂的底色;不曾遗忘,而是带他们走。
爸爸的花落时,英子不再是小孩子。童年过去,童年的人与事终会远去,心灵的四方天地却永存心底。驼铃一响,冬阳下,英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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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城南旧事》剧照
监制:皮钧
终审:陈敏
审校:刘晓 刘博文
编辑:韩冬伊 绘梁(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