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往事
作者：荆建利（河南）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展颜第一次去郑县的教堂，是妈妈陪着去的。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修女打扮。女子正坐在钢琴旁教一群孩子们歌曲。孩子们站得整整齐齐的，齐声合唱着《送别》。那个女子是王姨，她的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轻盈跳动着，就像扑棱着翅膀的鸽子。王姨招呼展颜也站在孩子们当中去，让她一起去唱这动听歌谣。
展颜第一次去郑县的医院，是爸爸陪着去的。医院里躺着很多病人。这些人中有一些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受伤士兵。在那里，她看到了同一个浑身洁白的女子，护士打扮。女子还是王姨，她摘下口罩，和爸爸对视微笑。尔后就接着忙碌自己的工作了。站在一旁的展颜看在眼里，很温暖，她竟然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展颜躺在病床上，曾经两眼盯着王姨，看着她仔细为自己检查身体。
展颜第三次见到王姨的时候，是在郑县离扶轮中学不远处的陇海花园。陇海花园是一个军事和政治重要场所，建筑奢华气派。这个地方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很多军阀都曾经来过这里。甚至蒋委员长都光顾过那里，在那里主持过一些的中原大战重要的郑州会议。
展颜和爸爸妈妈来到陇海花园是为了参加一场舞会。参加舞会的人都是当地名绅和政要。舞会上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男男女女搂抱一起，跳着优美的舞步。她看到爸爸和王姨搂抱跳在一起。两人说说笑笑。展颜全看在眼里，她偷眼看妈妈，妈妈一脸平静。看着妈妈被冷落在一旁，展颜很替妈妈难过，甚至向王姨投以俾睨的目光。
展颜想，自从那以后，妈妈不再关心妈妈和自己了。甚至在她住进医院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回来看看她。展颜又一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有个男士，走进妈妈的身旁，面带微笑，并且伸出了手。展颜心里发酸，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跳舞，他俩关系很好。
妈妈坐在沙发上，礼貌性的微笑而起，递过一只手，两人双双步入舞池，加入了团团转的舞群当中。雄健钢筋的舞乐就像晴天霹雳震撼着展颜的心灵。妈妈走了。留下了展颜还有爸爸。展颜只知道赵团长是爸爸的部下，他们都在战区总司令卫立煌部下为国家效力。
爸爸他们的任务就是驻防在郑州西南黄岗寺大寨。大寨扼守其郑县的西南门户。历来是兵家驻守要地。展颜随爸爸去过那里，见过那个赵团长。赵团长和爸爸好像政见不和，有一次，还因为什么争执得面红耳赤。爸爸甚至回到家里以后还怒火不息，拍桌子砸板凳。展颜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竟然和一个处处和爸爸作对的人跳舞。
日军第一次轰炸郑县的时候，妈妈随着赵团长走了。那天警报拉响，日本的军机在县城上空盘旋，炸弹一颗接一颗丢下来。许多房屋在轰炸中倒塌。市民们在慌乱中到处躲藏。许多人在这场浩劫中遇难。展颜很害怕夜晚，因为她经历了这场劫难，经常噩梦惊醒。
也正是那一次，展颜在战火的瓦砾堆里昏迷了过去。那天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开臂膀保护住了自己，以致幼小的身躯没有受到伤害。展颜一直再想，她是究竟谁，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多了，脑子不由得隐隐作痛。为了治好小脑瓜，展颜每天都被强迫吃药。
医院有个病号展颜认识，和自己曾经是同班同学。平时爱打听事，自称消息很灵通也很可靠，他曾悄悄对展颜说，妈妈跟着赵团长去了一个没有硝烟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安享太平，不再担惊受怕。
展颜不信，记得那天，学校组织爱国学生到街上宣传抗日救国运动。大街上铺天盖地是宣传标语。到处能听到爱国志士的即兴演说。爸爸开车经过了游行的队伍，展颜看到车窗外的妈妈。妈妈正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地和许多爱国民众一起请愿政府积极抗日。
爸爸兴奋而又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妈妈的赞许。妈妈也看到了爸爸。展颜从他俩对视的眼神里看到了互相的鼓励。妈妈是爱爸爸的，就像爸爸一直深爱着妈妈那样。日本兵轰炸郑县县城的时候，展颜似乎听到了妈妈呼喊声音。努力去想，头疼得怎么也想不起来。
令展颜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情，在曾经的学校表彰会上，展颜拿了全年级第一名。当她在全校师生面前得到了嘉奖的时候，不但妈妈没有来，连爸爸也没有出现。出现的人却是她，曾经在教会，在医院里出现的王姨。从她的眼神里，展颜读懂了温暖和愉快。
真正走进展颜生活的是她出院以后。展颜被安排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乡间。乡间相对县城多了一份闲适和安静。那时，爸爸跟着队伍参加抗战了。妈妈没有陪在他的身边跟着去。展颜总觉得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事实上，展颜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自从来到乡下，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有一个女子出现了。她就是王姨，她对那里的环境好像很熟悉。她见到了展颜就说:“我是你爸爸安排来照顾你的。”一开始，展颜一直对王姨充满敌意，她认为是她从妈妈的手里夺走了爸爸。
王姨很漂亮，看上去和爸爸妈妈年纪相当。她和展颜打过招呼后就开始忙东忙西。整理房间，洗衣做饭，各种家务做的井井有条。不光如此，还关心展颜的各种生活起居。王姨看上去很慈祥，说话也很温和。除了嘱咐展颜按时用餐吃药，晚上还伴读辅导她的功课。她说将来抗战结束，希望展颜就去考取清华，北大，震旦。
“我是不是应该喊您妈妈！”展颜心中藏了这么多遗憾，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女子脸上笑靥如花，带给人无限暖意。她和蔼地问:“为什么？”展颜说:“您就像我的妈妈，您不但给我买衣服，还给我上学零花钱。每当我生气向您大发脾气，你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你把我看成了您的一个孩子。可是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了，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里，展颜又难过起来。
王姨温柔地说:“其实，我很想有你这样的乖女儿。我和你的妈妈是校友。我俩经常来往，两人关系很亲密。但我不是你的妈妈，你还像平时叫我王姨吧。”她的眼光如一汪春水滋润着展颜的心田。王姨一定是在等待时机选择时间。展颜想，王姨不想过早公布这个结果。就是害怕给展颜带来伤害。妈妈狠心和别人走了，其实后来从她的内心慢慢接受了王姨做她的妈妈。展颜觉得爸爸自从被妈妈抛弃，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容易。有了王姨，肯定家里的生活比以前祥和。
就这样，展颜和王姨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生活并不平静。展颜听说日本兵占领了郑县，时不时还派兵进犯郑县乡村。国军将士在黄岗寺大寨取得一场大捷。打死打伤日本兵200多人。但是国军将士伤亡惨重，有几千人死伤。展颜开始担心爸爸的安危。
郑县里一直流传，国军在黄岗寺和日本兵交恶。国军只是略做抵抗，便沿着金水河向西北逃窜了。日本兵报复了黄岗寺，制造了“黄岗寺惨案”。这个事情展颜听了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应该是英勇战斗的英雄，应该和其他国军将士竭尽全力保护黄岗寺，而不应该去做鼠头贼脑可悲可耻的逃兵。后来听说，日本兵曾经三次进犯黄岗寺，也不知爸爸究竟在哪一场战斗中和日本兵交战。
有一次，展颜想一个人跑到黄岗寺大寨寻找爸爸，被王姨两个胳膊拦腰抱住了。王姨说，现在兵荒马乱不能去，你的爸爸和队伍转移到别出去了。河南又闹大饥荒，我带你你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去读书吧。展颜随着王姨来到了延安革命根据地，上了抗日大学。
通过王姨的照顾，展颜的精神好多了，用药越来越少直到停止。在抗大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这段时间，展颜和王姨只有几次的见面机会。展颜一直疑问:“王姨和爸爸关系那么好，为啥不结合一起？”
有了这个疑问的展颜，终于盼来了王姨。她鼓起硬气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王姨说:“自从那次日军飞机轰炸，你的脑子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许多事情一时间不能让你知道。其实你受到伤害的那天，你的妈妈为了保护你，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你，你才没有被倒塌的残垣断壁伤着砸着。可是你的妈妈却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展颜听到这里，泪水一下子像泉水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傻，竟然会相信一个不相*人的闲话而去胡乱猜疑自己的妈妈。展颜不知道说闲话的人提起“赵团长”，只是为了在展颜面前显摆。他是赵团长的儿子。他的妈妈是秦姨太。曾经想设计勾引刘大妞。幸好遇到了王鸿志，也就是展颜的爸爸。刘大妞才逃过了一场羞辱。可是从那以后，赵团长和展颜的爸爸接上了梁子，处处算计爸爸。
王姨接着说出爸爸跟着国军参加黄岗寺的战斗。临行之前，爸爸找到在教会医院工作的王姨，让她抽空往他家里走一走，帮助照顾自己的女儿。没想到，爸爸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因为赵团长虚假抵抗，伺机逃跑。爸爸王鸿志在那场战斗中打光最后一弹阵亡了。
展颜这时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儿。这一切都被王姨特意隐瞒起来。展颜身边的每一个人，为了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孩，一直都在积极配合。如今展颜康复了，也是该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所以，你才真心愿意做我的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开始互相喜欢的啊？”展颜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王姨说:“其实，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可是我的丈夫和孩子，也是死于那场日军轰炸。我和你的爸爸妈妈来往，因为她俩是一对热血沸腾的抗日革命伴侣。我陪着你，就是希望他放下顾虑，一心抗日。”
展颜从王姨的话里，她知道王姨并不是天主教堂里的修女。她也不是一个专业的护士。她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王姨只是潜伏在这些机构中的底下中共党员。王姨和妈妈和爸爸来往只是想加强国共之间的合作。妈妈帮助王姨团结国民党的赵团长。但是妈妈失败了。赵团长是个阴险狡诈的人，这个人后来成了汉奸。
王姨抚摸着展颜的头，再去看她时，已经是泪流满面:“现在你失去妈妈，但是将来抗战胜利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路要走。我现在就是你的妈妈，我希望每天都看到你展开笑颜，过好每一天。”
从这以后，展颜把王姨看做妈妈。她每天在校努力学习，不但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报答这位亲爱的妈妈。展颜在抗大的成绩很好。而且被培养成了优秀的共产党员干部。她领导同志，组织群众，在解放战争中，后来的抗美援朝中，为革命工作做出来许多贡献。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许多年过去了，展颜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脑子里面总有王姨正坐在钢琴旁教一群孩子们歌曲。孩子们站得整整齐齐的齐声合唱。她的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轻盈跳动着，就像扑棱着翅膀的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