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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白居易母亲的死,成了元和六年长安的一桩大丑闻。京兆府申堂状到了裴度面前,报的是白居易母亲掉落坎井,死了。但哪有正常人会莫名掉进井里去?据说,白居易曾经有一个叫湘灵的恋人,他母亲却反对他们的婚姻,白居易到三十多岁都还没有结婚。有司便怀疑这是一桩谋*。
皇帝近官谋*母亲的案子报上来,四座皆惊。
白居易百口莫辩。母亲有时发狂自戮,甚至会抓着菜刀在家里狂奔。白居易专门请了两个健壮的仆婢,厚给衣食,就是为了照管好母亲。但这一次,一个没看住,母亲便跳进了井里。他又不愿把母亲的疾病说出来。幸好这时薛存成说,我住白居易隔壁,邻里左右都常常听到他母亲大喊大叫,听说是心疾,已经很久了。
案子结了,但白居易的秘密终于众人皆知:白居易原来有一个疯狂的母亲,常常在家大喊大叫,最终死于坠井。
白居易母亲的死从此成为了一个把柄。
元和九年,白居易守丧结束,做了赞善大夫。转过年去,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就在首都长安的大街上被刺客刺*。武元衡当场死了,裴度因为戴了厚毡帽掉在阴沟里逃过一劫。凶手还嚣张地在金吾卫办公室留书:别想逮我,我先*你!
当天中午,这宗谋*案就在长安城里传遍了,却没有任何人上书向皇帝建议处置凶手。武元衡裴度,都是主张向不听话的节度使开战的主战派,自然人人都怀疑刺客来自李师道王承宗,却都不敢说。只有白居易当天就第一个上书,态度强硬急迫,敦促朝廷赶紧逮捕刺客捉拿真凶。
正各执己见没有头绪的朝臣此时却统一了目标:攻击白居易——他此时已经不是拾遗。不是谏官,这就不是他该先插嘴的事情。很快就有人说了,白居易别人的事情管得宽,自己却毫无私德。他的母亲是看花坠井死的,他却在守丧期间写了《看花》和《新井》。这样毫无孝道的人,该赶出朝廷去。
朝廷上人人都很喜欢这个借口,提出要把白居易赶出去做江表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又补充说,白居易做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根本就不能作为一郡长官。还是做江州司马吧。
在关键时候,唯一能够救他的宪宗皇帝没有做出任何保护白居易的努力。实际上宪宗也早就对白居易不耐烦了,他曾经私下不满地说,白居易这家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却屡屡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真是让人无奈得很!
官场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政见不合,便被找各种理由排挤。礼法是一套隐形的“刑具”,专门伺候异见。它的内容——“孝亲”被规定出整齐的面目,哪怕心里最恨父母,表现出规定的形式就是孝顺的,相反,稍微不合“规矩”,不论事实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踩上一百只脚。
这一次,他们找上白居易的时候,玩弄的是他母亲的死。他在浮梁夜雨里,反复说服自己,虽然她不讲,但母亲一定也在思念他;他为父母写作墓志铭,也只愿意回忆父亲去世之后,年幼的自己与弟弟妹妹围绕着母亲的身边听她亲讲诗书,循循教导。
他在所有的回忆里裁剪掉母亲疯狂的那一面,坚定相信,哪怕她深陷在不能自控的疾病里,她心里也是爱着他的。温柔慈祥,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为了给她一个安详的晚年,他掏心掏肺地为朝廷做事,拼命往上爬。
但现在,因为政敌充满恶意的杜撰,人人都知道了他有一个疯狂的母亲,死于看花掉进了井里。而他对此十分快乐,还高高兴兴地写诗,看花,咏井。
这也是可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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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还没有经历沉沦的时候,对“失败”就不陌生。他做拾遗,作为皇帝的眼目,系玉为佩,曳绣为衣。但居高临下,“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对命运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约好了,等到女儿嫁了,儿子成家了,就退休去过渔樵江渚,岁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经历跌宕,又忍不住计算起数十年宦游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配银鱼袋。六品之下着青袍,没有鱼袋。在长安蹉跎十多年,他屡屡望见绯袍银鱼袋了,现在又功亏一篑。
年轻时用来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经抵押给时间,再也拿不回来。白发多得数不过来,就任它去长。眼睛更坏了,夜里读书疼痛难忍,只能熄了灯,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边清冷的码头上,他又听见繁华长安的琵琶曲。浔阳北风里枫叶荻花瑟瑟脆响,他又写了一首流行的诗,娱乐别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没有灯火的荒野,再繁复堂皇的曲调,也不过讥诮地一遍遍指出,他一个“天涯沦落人”罢了。
元和十年,四十四岁的白居易困在庐山脚下的江州,白发青衫,江州司马,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完了。
当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却各个都发达了!他像是赤身裸体落在深井里,衣冠整齐的昔日同僚在井上来来去去,不看他,难过;低下头来看看他,更让他感觉受到羞辱。与他同做拾遗的崔群已经做了宰相,写信来问。他回信说,您问我近况怎样?没什么好说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问我身体怎样?除去一直眼睛就不好,身体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问我每个月的钱够不够花?我虽然钱不多,计算着花,反正没冻死。
白居易花钱在庐山上造了一栋别墅,三年江州司马,他有一半时间住在庐山上。按规矩,守官离开治所,都要请假报备按期归来,白居易屡屡超期,别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诗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贬谪的路上,也有学龄少年款款背诵《长恨歌》。
委屈、怨恨。说出来小家子气,给别人添笑话。只好一再强调,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学佛参禅热爱自然,好得很!
只有回信给元稹的时候他感到舒适——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码比元稹好一点。
元稹,他那个十五岁就明经及第,比谁都聪明,都讨女人喜欢,都能折腾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刚到江州,有人带给他一封信与二十六轴元稹的诗文。是通州司马元稹写来的。信里说,我得了疟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间,只想到了你,我让人收拾了几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给白居易,请他替我写个序吧。
元稹与白居易的人生经历相似,却处处都比白居易更惨一些。元稹八岁丧父,整个少年时代都跟着姐夫住在凤翔北方边境的荒残之地,没见过繁华,不敢有*。
十五岁来到长安考试。考上的却是受鄙视的“明经”科。甚至有人说,他以新进诗人的热忱去拜访当时的名诗人李贺,李贺接了他的名片却一言不发。直到元稹硬着头皮进去,热情表白了半天,李贺才冷冷反问,你考明经科的,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为了甩掉明经及第的“污点”,元稹不断考试,直到贞元十九年平判登科,做校书郎,才算洗刷了明经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经的人却早已做了两年多的官。
元稹与白居易一道策试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遗的时候做了监察御史。
两个人都很爱提意见,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后吐槽,元稹却被宦官用马鞭打伤了脸。
元和五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一路上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法贪墨朝廷赋税、田产、奴婢数百万,因为严砺已死,与此案有关的七刺史都被罚俸。元稹得罪了与严砺有关的一大票人。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馆“敷水驿”,照着规矩住在上厅。宦官刘士元晚到,却也要住上厅。元稹睡下了,不让。刘士元直接抄起马鞭一脚踹破房门,闯进房间里追打元稹。元稹从床上惊起,衣服都没穿整齐,不仅被狼狈地打伤了脸,还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在与江州司马白居易如今一样的心境里,他还依然写信祝贺白居易的高升,白居易丧母停官生活拮据,他还寄钱接济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元稹被短暂地召回京城,但结果并不是重新启用,而是换贬到通州。
元稹跟白居易一样,快四十的时候贬到险远,真的相信,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元稹写诗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刚到通州没多久,在湿热与蚊虫的攻击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疟疾,病体缠绵,前途惨淡。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样,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没做到,他一天不甘心。被赶出朝廷,便想办法回去,落下来之后,必有东山再起。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脚都不好使了,也要向当时主管选官的吏部尚书权德舆上书,寄送一轴自己的各种作品。等他琢磨清楚军阀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关键,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挡他献殷勤。
元稹在江陵的时候,下了大功夫与荆南监军崔潭峻交好。后来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带着元稹的诗词给宫娥嫔妃歌唱表演,很快让穆宗记起早就有诗名的元稹。于是元稹转祠部郎中,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做秘书。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元稹常常轻车简从悄悄拜访宦官魏弘简,后来果然一举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当宰相的那天,满朝轻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么来的,便都有谈资耻笑他结交宦官,首鼠两端,斯文丧尽。
而白居易,按着他做拾遗时的性子,该猛烈抨击德不配位的元稹。不过,他做不到。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见,便在屏风上写满元稹的诗,元稹还在通州,相隔万里,通信不便,他就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写诗遥寄白居易:“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白居易梦见元稹,写诗问他,“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元稹沉疴难愈,自料是活不过来了,于是回信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没有忘记给江州司马白居易寄去京城买来的绿丝巾白轻容。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睁大眼睛看见那个挂在眼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们曾经以为做官与考试一样,靠勤奋与才华。但考试之后的漫长人生,并不遵循任何与“公平”相关的规则,更不提供任何体面的退路。
元稹被重新启用的时候,白居易也离开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绯”,白居易连忙喜滋滋地脱下青衫换绯袍。但从江州到忠州,是“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山高路远人烟稀少,忠州也不是个好地方。
为了把他从江州捞出来,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气。白居易写信感谢崔群把他捞出来,最后说,您问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好选的?鸟能从笼子里飞出来我还挑拣哪片林子吗?
元稹决心留在这个决斗场里,挫折与轻视只让他更无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白行简做了左拾遗,两个妹妹嫁了人,母亲死了。失去负担,也失去在这条窄而熙攘的官道上闷头往前挤的动力。
距离他们约定“白首同归”已经过去十多年,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离白居易满怀感激与豪情向宪宗上书也过去十多年。“肝脑涂地以身相报”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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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主客郎中,再次知制诰,朝散大夫,中书舍人……但他再也没有肝脑涂地的激情迫不及待去报答提拔他的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写诗自嘲:我这么差劲的人忝着脸赖在这么显要的位置上,还不都是为了钱。不是我喜欢做这份工,实在是为了养家糊口,没办法。
有时忍不住,还是要提意见,提了依然没人理。他便眼不见心不烦,申请外调苏杭,一边工作一边休假。工作自然做得不出岔子,但跟年轻时,很不一样了。
喝酒,学佛与写诗成了白居易往后人生的目标。学佛是在这所剩不多的人生里不用太痛苦的镇痛药,他的眼病到老更重,看朱成碧,眼不经风,只能看特制的“大字书”。寄望僧侣用金篦拔出,但也不知道成功与否。
而写诗,他还是希望在百千年之后,这么多让他愤怒却不能声张,让他狼狈还要装作不在乎的事情都没人提了,那时候,有人像元稹一样喜欢珍重他的。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有钱了。长庆元年,白居易回到长安做主客郎中知制诰,新昌里那栋二手房,终于还是买下来归自己了。他可以放心在院子里养竹子,不用担心哪天搬家了又要重新来过。他一连写了两首诗赞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的快乐。不过,母亲早就去世,当初他一心想要涨工资买房子的理由却又不在了。
唐文宗太和三年,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老臣”白居易做了太子宾客,有钱有闲,决定在洛阳住下。奋斗半生买得的长安新昌里二手房,说卖也就卖了。在洛阳买了一套更大的……园林。他自己说,“吾有第在履道坊,五亩之宅,十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养歌姬,宴宾客,甚至还养了一双白鹤。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当年让他斜着眼看不上的“土豪”。
太子宾客任满,朝廷本来要派他去做同州刺史。他因病嫌远不愿去,朝廷只好改派他做太子少傅。做了七年不想做,白居易还敢辞职。朋友们担心他断了工资家用拮据,他还有积蓄田产规划退休生活——“囷中残旧谷,可备岁饥恶。园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有谷仓,有菜园。比起他当初做拾遗时“衣不盈箧,食不满囷”不能同日而语。
太和五年,元稹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元稹的家人求白居易写一篇祭文,把元稹的骏马绫罗丝帛银鞍玉带,六七十万的东西全部送给白居易当润笔。白居易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白居易便全部捐了重修洛阳香山寺。他说,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但愿他多享冥福,也但愿来生我可以与元稹再次同游香山寺。
后来他真的梦见与元稹同游,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郊游踏青,骑在马上随口说个题目便开始联句,从城外到城里,联了几百句,还意犹未尽。醒来的时候,茫茫夜色里冷冷清清一点光正落在枯黄的草地上。白居易慢慢想起来,元稹去世以后,窗外这片草地青而又黄,是第八个秋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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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九年,风雪夜里,庐山顶上东林寺收到六十卷《白氏长庆集》。寺院的云皋上人颤颤巍巍打开门,接过随文集附来诗信一封。是年逾七十的白居易从洛阳写来的。他说,他们已经许多年不互相通信,不知云皋上人近况如何?大家都发疏齿摇,距来生再会已经相距不远。讲好了,由于他的特别信任,亲手编订的白居易一生的成就将由东林寺云皋上人保管。送书的家仆得到云皋和尚一再强调会用心保存才放心离去。
稍后几年,苏州南禅院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七卷,诗文三千四百多首,洛阳胜善寺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五卷,白居易的侄子龟郎,外孙谈阁童也都收到了麻纸誊抄的七十五卷《白氏长庆集》,白居易一再在随诗书信里表示,这是比我性命还重要的文集,这就托付给您了。唐代的名诗人这么多,但诗文散落,保存下来的不足麟爪,最“万无一失”的只有白居易。
白居易最后在刑部尚书任上退休,领半薪,每年也有五十多万钱入账。当年跟他一道做翰林学士的同事,除了他,都做了宰相。他又忍不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写道,“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反正我混得最惨。而做过宰相的那些,其中就有王涯——当初说白居易品德低下,只能做江州司马就是他的功劳。
太和九年,白居易在洛阳专心修订他的文集。这年冬天,七百里外的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朝臣谋划*掉宦官仇士良,本来得到了唐文宗的支持,没想到举事当天唐文宗反被宦官们挟持,计划失败,就是“甘露之变”。一批大臣被*,其中正有王涯。消息传到洛阳,只用一个白天。白居易正在香山寺看花,立刻写了诗: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你们是龙是麒麟,了不起!我不过是泥里拖着尾巴的乌龟。只是没想到,你们都被砍成肉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