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传统中元节。节日原在七月十四,中唐后被改为七月十五;原是敬祖尽孝的祭祖节,后被说成鬼节。中元节前后,民间会焚烧纸钱来祭奠先人,希望先人在冥府吃好喝好生活好。舌尖上的冥府,究竟是怎样的饮食文化呢?
在科学昌明和反玄祛魅的时代,鬼早已被驱逐出了人类的理性世界。但是,在历史上,鬼作为一种信仰对象和文学形象,伴随人类数千年,在传统文化和民间俗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华文明绵延不绝,鬼文化亦源远流长,鬼作为一个古老而特殊的重要概念意向,一直是人们表达社会人情的一种重要书写工具。因此,历来方家对鬼文化研究多有着力。
例如,近年出版的栾保群《扪虱谈鬼录》、有鬼君《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等著作就从民俗学、文学、人类学、文化学等视角切入古人构造的光怪陆离的鬼世界,不仅带我们“撞见”水鬼、缢鬼、文青鬼、伥鬼、疫鬼、役鬼、赌鬼等历代志怪传奇中形形色色的鬼,而且让我们领略到他们对鬼的日常、鬼的社会、鬼的政治、人鬼关系等各色鬼事所做的一番饶有情趣、意味深长的叙述阐释。
其中,有关鬼吃饭问题的解读尤吸引人探察,或源自人类亘古不变的“吃心”,亦或如日本学者井上圆了在《妖怪学讲义录:总论》中所言:“以妖怪为全不可知,是研究者愚也。”
栾保群的《扪虱谈鬼录》和有鬼君的《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
鬼是否要食?
民以食为天,这是对我们阳间的世界而言。对阴间的鬼,同样适用吗?在鬼的世界,仍然摆脱不了“食色性也”的条框吗? 在这点上,古人似乎很早就有清晰的认识。
从正向材料看,据《左传·宣公四年》记载:“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录异传》有云:“吴时嘉兴倪彦思,忽有鬼魅在家,能为人语,饮食如人。”宋代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三“张隆”中说,一日张隆家中忽然有一鬼对其言:“汝与我食,当相佑助。”上述所引意思都很明确。
也有不少从反向来说明的。秦简《日书》是一部反映先秦时期百姓生活之书,描写的鬼神很多,其中提到饿鬼,就是一种挨饿受饥之鬼,常到人的房室中讨取饭食充饥。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七“鬼扮张汉直”中,有一鬼附身张汉直之妹并假以张汉直的口吻说:“我病死,丧在陌上,常苦饥寒。”此鬼称其死后常受饥寒之苦。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卷四“新鬼觅食”中载,道一新死鬼“形疲神顿”,皆因“饥饿殆不自任”。唐代唐临《冥报记》卷中,也有一冥府官员诉苦:“鬼神道中亦有食,然不能饱,苦饥。”冥府中别说一般的鬼,就是当官的也吃不饱!
既然鬼会感到饥饿,并且以饥为苦,那自然是要吃的。由此看来,人鬼都要吃,而且吃不饱都会觉得饿,挨饿就会很痛苦,看来这是人鬼所共通的。北齐颜之推《冤魂志》中叙述了这样一则故事:
晋夏侯玄字太初,亦当时才望,为司马景王所忌而*之。玄宗族为之设祭,见玄来灵座,脱头置其旁,悉取果食酒肉以内颈中,既毕,还自安。
这位夏侯玄生前有才名,谁曾料到死后竟是这般吃相,“脱头置其旁,悉取果食酒肉以内颈中”,把脑袋摘掉,把脖颈当成一个大管子,各种食物尽往里面倒下去。这都是“饿”给闹的!
饿死鬼
鬼以何为食?
有鬼君在《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中指出鬼是荤素都食的。清代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二说得明白:“具饭馔以四簋,切猪肉作丝,蒸鸡卵作饼,余则蔬菜,其味悉如人间。”鬼对猪肉、蔬菜来者不拒。
对于荤素,鬼各有喜爱,如人一般。当然,如同玛尔塔 · 萨拉斯卡在《食肉简史:人类痴迷肉类250万年的历史》中描述的人类有一种哪怕其他很大量的食物也无法替代的“肉食渴望”一般,宋代洪迈《夷坚志补》卷十五“李五七事神”就记载了一种主动要求上供荤菜的鬼:
池州建德县白面渡庄户李五七,生计温裕,好事神,里人呼为郎。庆元二年四月,谒婺源五侯庙,拈八日香,十五日还家。是晚门外金鼓喧訇,旌旗焕赫,绣衫花帽者百馀辈,呵导继来。……李慰喜满望,汛治一室,净洁几案奉安,神时时现形,祭馔唯用素蔬麫食。语之曰:“吾在本宫为四方信士瞻仰,不得不自斋心报答耳。今此既非当境,稀接檀信,但随食荤腥无碍。”于是烹羊炰豕,嘉酒鲜食,妇女歌唱侑饮,夜以继日,备尽欢昵。
南宋宁宗时,有一家境优渥的人叫李五七,喜欢供奉神祗。一次他拜谒五侯庙回来后,一百来个鬼也尾随他回到家。李五七以为是神祗到家,很是高兴,赶忙摆上香案,奉上面食蔬果。但是,那帮鬼吃了一段时间,觉得没啥油水。于是,对李五七说,昔日在庙里不得不吃斋,而今到了你家,就不必再拘泥了,好肉尽管端上来。李五七自是不敢怠慢,这帮鬼尽撒欢起来,居然还有歌姬助兴!
有肉焉能无酒相佐,有鬼对酒竟也是痴迷的。《搜神记》卷十六“三鬼醉酒”记载:
汉建武元年,东莱人姓池,家常作酒。一日,见三奇客,共持面饭至,索其酒饮。饮竟而去。顷之,有人来云见三鬼酣醉于林中。
汉光武帝年间,在山东莱州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日三鬼来到一酿酒池姓人家,顷刻间喝完他家的藏酒,不久还被人发现大醉于树林中。清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也记载到一屠户挑着酒坛赶夜路,一鬼突然出现,吓得他赶紧躲起来,而鬼则“跃舞大喜,遽开饮”,喝到一半,“颓然倒矣”。真真是有“酒鬼”!
饿死鬼
除了一般的荤素酒,据有鬼君所推测,鬼世界居然对冷饮也感兴趣,倒也吃得不那么单调。《夷坚志补》卷二十二“紫极街怪”说:
曰:“我是汪有三,居在双巷,早间担瓷器出市变卖,还穿军营欲归,买得油酥雪糕,准拟与娘喫,被男子不相识,须要强讨,嗔我不肯,便打我一顿,抟泥塞口,以故做声不得。”成视其篮,二物俱不见。汪知为鬼,致谢而归。明日,成复理茅,偶望路边大皂角树突出一瘤疖,颇似鬼面,有面有眉目,口中犹含糕酥,悟为昨怪。
汪有三本来给老母亲买的“油酥雪糕”,硬生生让鬼给强抢了去,还被鬼结结实实暴打一顿,也是够冤枉的,也侧面说明这雪糕的魅力之大。这则故事的历史背景,离不开宋代发达的冷饮业,不仅品种十分丰富,而且高度商业化。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是月巷陌杂卖”,提到“水木瓜、冰雪凉水荔枝膏”“冰雪”等冷饮,甚至还有专门卖冷饮的店,“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宋代周密《武林旧事》卷三“都人避暑”中,也提到“凉水、冰雪爽口之物”。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在《荔枝歌》中感慨:“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卖冷饮就可养活一家人,可见在宋时冷饮有多受欢迎,难怪鬼见了都按奈不住。人间喜欢的,鬼世界自然也要有,毕竟鬼终归是人臆造出来的。
从上面所述,我们大致看出一种颇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人和和鬼吃的食物几无二致:人吃的,鬼也吃。这进一步引出一个问题,人吃过的食物,从外观上看,要么变少了,要么变没了。那么,鬼吃过的食物会有什么变化吗?对此,古人多有记述,但似乎并不统一。
比如,明代陆粲《庚巳编》卷九“黄村匠人”说:
吴山之西黄村,匠者王某夜归,逢一人,青衣白束腰,如隶卒状。……卒入门,少选携一镟酒及一熟鸡来,共坐地上食之。……匠告以夜来所见,不信,探柴积,得镟、鸡骨犹满地,始悟其为冥卒也。
一鬼在黄村王匠人面前大吃大喝,一只烧鸡吃得只剩下一堆鸡骨头。如此看来,鸡是确实被吃没了,不见了。
但这种看法似与我们的常识相左。因为平时人们供奉给鬼神的食物,祭祀过后,至少从外观上看是一点不差的,不会被鬼真的给吃掉,人们也可以照常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