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胜辉学习与思考第2275天
前言
美学难道是可以散步“散”出来的吗?在我看来,审美就是生活中的一种“散步”,同时更是一种“散心”。从“散步”升华为“散心”,从“散心”归于“散步”,审美恰恰介于这“心”与“物”之间。
所以,我们的大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就将他的文集命名为——《美学散步》,而散“步”,最终散的乃是“心”,而所“散”之心,又离不开所“散”之步。“散心”的高境,乃是从“游心”过渡到“畅神”。审美化的“游心”,让心得以“逍遥游”,这就是宗先生最善于把握的华夏美学高境。
“美学双峰”朱光潜与宗白华这两位先生,他们的人生与艺术的情趣其实并不相同。宗先生更是一位践行者,而非纯粹理论家。很多美学界的前辈回忆说,晚年的宗先生,早已不写他的流云小诗了,也不做理论沉思了。他最爱的,就是到京城的画展当中去“看”、去“悠游”。只要有好的画展,就会有宗先生的身影。他那时背着个小绿书包,在京城里面进行着真正的“美学散步”,那真是一种完美的体味过程。
朱光潜先生则一辈子笔耕不辍,活到老、写到老、译到老,而宗白华先生则好似闲云野鹤,在生活中践行着自己的“生命之美”。朱先生后来在北大外文系教书,主要讲的美学实例以诗歌为主,他还有一本名著叫作《诗论》,可谓中西交融。但是宗先生却对造型艺术情有独钟,在他的家里所藏那尊具有唐代风格的佛头,具有一种静穆安详之美。但是,每天看展观展,你究竟看出了什么门道?而这所谓的门道,才是我们所说的“美学之道”。
如今,在中国各地,各种各样的艺术展览极为丰富,看展也成了一种新的时尚。在很多城市,各家艺术馆几乎常年都有不同主题的展览,这让不少文艺青年实现了“观展自由”,隔三差五在朋友圈里晒一晒自己的观展照片,证明自己是有一些“文艺细菌”的。人们常说“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这个道理并没有因为“看展自由”的实现而失效。拍照打卡对虚荣心的满足终究无法替代看懂艺术、享受艺术带来的精神愉悦。那么,如何看懂艺术展从而切实收获精神愉悦呢?或者说,如何欣赏一件艺术作品呢?
那就让我们跟随宗白华先生的脚步,来一场美学散步,边走边体验如何欣赏艺术作品的“门道”。
1.艺术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宗白华先生一生其实著述不多,《美学散步》一书几乎汇集了他最为精要的美学文章,是宗先生的唯一的代表作。凭借着丰富的学识积淀,他在中西比较的视野下为我们呈现了中西艺术,尤其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魅力。
现在第一个问题来了——艺术的魅力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喜爱艺术的人会对其趋之若鹜呢?
也请你想一想,你喜欢什么样的艺术作品?可以具体到一场你刚看完的画展,也可以回忆你熟悉的画作,想想你最喜欢的是哪一幅?这幅画的哪些特点让你喜欢呢?
我先来说说我的个人感受。前段时间,我刚看了一场马蒂斯的画展,他那些色彩明艳、构图大胆的作品令我印象深刻,让我感受到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和蓬勃的生命力,十年前在纽约MOMA看到过马蒂斯更多的代表性的大作品。这次的作品尺幅大多比较小,少量展品尺幅较大,比如那幅《塔希提岛之窗》,画家用浓烈的色彩呈现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色,整个画面都被色彩填满——红色的朝阳、湛蓝的海、艳绿的树。站在画前,我们可以感受到塔希提明媚热烈的岛屿风光。显而易见,这幅画最大的特点是它艳丽的色彩,这也是它打动我的元素。但仅仅有艳丽的色彩就能打动人吗?如果是这样,用自己喜欢的颜料涂抹画布就可以了,艺术家的创作还有什么意义?形式主义的那些色彩规律,并不足以解释这一切。
我再举一个例子。清代八大山人的画作《鱼》,这位大画家往往在画中凭空就勾勒出一条活生生的小鱼来。对于很多人而言,八大山人是“熟悉的陌生人”,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但是原作却看得并不多。八大山人是一位超越时代的大画家,本名朱耷,明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明末清初著名的画家、书法家。
八大画过不少鱼图,你可以自己搜一搜,网上就有不少,你会发现他画的鱼是水墨画,线条和着墨都很简洁,没有艳丽的色彩,甚至有的鱼图上只有一条鱼,上下左右均是留白,没有多余的修饰。即使如此,这些鱼图仍然为后代人所痴迷。据说很多年轻人喜欢这些鱼的眼神,因为它们都好像在“翻白眼”,用当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有些“傲娇”,有些“呆萌”。在我看来,这些鱼图抒发的是八大孤独的心境、坚毅的个性以及愤世嫉俗的情感。那些留白没有丝毫违和感,我们能够感受到留白处清澈的河水,同时感受到的,是作者的孤寂和与人世间的疏离。
2.留白反映了中西绘画的什么差异?
说到八大鱼图的留白,我想借此聊一聊中国画的虚与实的问题。因为八大的鱼,就好似悬空了一般,在宣纸上挂在那里,但却让你感受到一条真实的生命,在水中游弋。西方人也画鱼儿,但是一定要以蓝色的水作为背景,中国人却另有一番大智慧。这就是宗先生《美学散步》中重点讨论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留白”,这也关系到中国人“虚实相生”的大智慧!
如果你对艺术感兴趣,可以想想自己看过的中西画作,应该不难发现,西方画的画面通常比较“满”,或者说,通常有具体的背景,抑或背景被色彩填满。中国画则不同,大量中国画没有具体的背景,中国现存最早的人物画,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画面突出人物,背景均为留白。人物是实的,背景是虚的,这种虚却不会使观者感到别扭,画面也没有因为背景的留白而显得不充实。相反,人物的形象被凸显了出来,人物的行动姿态让观者似乎能想象出背景的环境。再回到八大的鱼图。白色的纸上只有一条鱼,我们却不觉得突兀,反而能感受到留白处的水,这便是中国画虚实结合的魅力。
继续回到马蒂斯和八大山人的话题,我们可以进行一下比较:马蒂斯色彩明媚的《塔希提岛之窗》让人喜欢,八大的水墨画《鱼》也让人喜欢,那它们共同的魅力是什么?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打动人心。无论是马蒂斯饱满的画面,还是八大留白的画面,他们都触动了你,让你感受到了美,或者说,他们都用美的作品打动了你。尽管前者让你感受到的是热情洋溢的美,后者让你感受到的是冲淡清冷的美。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有一个疑惑:为什么艺术家创作的作品是美的?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美从何处寻?这也是宗先生在《美学散步》中所追问的一个文化大难题,让我们这辈后人不断再给出解答。
如果说,马蒂斯的《塔希提岛之窗》美,那是因为塔希提的热带岛屿风光美,那么朱耷的鱼美,是因为他看见的鱼很漂亮吗?如果你看过几幅八大的鱼图,你一定不这么认为——没错,很多鱼丑丑的。所以,画作美并不意味着被画的对象美。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开启理论家模式,由此感叹:如果你在自己心中找不到美,你还能在哪里发现美呢?这种主观论美学有一定的道理,但显然有些偏颇。举个例子,你在花园里看到一朵美丽的花,你会心生喜爱,感叹它很美。这朵花显然不是从你心里凭空出现的,它是客观存在的。哪怕你在没有花的冬季想象出一朵美丽的花,它也有自己的“原型”,不是凭空生造的。所以,美的事物其实是有客观原型的。
此刻你可能会说:美归根到底还是源于美的对象啊!这种客观论美学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是偏颇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那些所谓的“文艺青年”,热衷于出现在各种画展上,却匆匆从每一幅画前走过,从始至终无动于衷;还有咱们日常生活里,美好的春天,多少人从路上走过,对路边绿化带里的姹紫嫣红视若无睹,匆忙而麻木。美的事物分明就在眼前,他们却视而不见,内心毫无波澜。所以啊,这世界需要美的事物,也需要能发现美的眼睛。
现在,你发现你与艺术家的差别了吗?艺术家能发现美的事物,也能克服私欲,所以他们能够把握住美的事物的本质和特征,然后用艺术作品的形式把这些美记录下来,呈现给我们。所以,在艺术作品中,形式不仅仅是形式,而是熔铸了内容的形式,它表达了情感和价值,所以它是美的。
3.中国画追求的“四美”是什么?
那么,具体到艺术作品,美又从何处寻?先说一个我们比较熟悉的艺术形象——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飞天。说到这一形象,我们的脑海中会出现优雅飞舞在空中的天神,他们或者弹着琵琶,或者吹着横笛,飘曳的衣裙、飞舞的彩带,让壁画上静态的形象似乎动了起来。这一形象是用线条呈现形象姿态的典型例子。对于这一形象,宗白华先生如此评价:“由于把形体化成为飞动的线条,着重线条的流动,因此使得中国的绘画带有舞蹈的意味。”用简单的线条呈现生动的形象,这是中国画的第一种美。
希腊人很早就提出“模仿自然”,六朝齐的谢赫《古画品录》中也提到了类似的理论——“应物象形”“随类赋形”,要求艺术家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形象、颜色,并把它表现出来。当然,他认为艺术家不应该停留于模仿自然,而是要进一步表达出形象内部的生命,这是中国古代美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气韵生动。
宗先生认为,气韵生动是“绘画创作追求的最高目标,最高的境界,也是绘画批评的主要标准”。在这里我要给你举的例子是明代大才子徐渭的《驴背吟诗图》。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徐渭。徐渭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是“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青藤画派”鼻祖,妥妥的一枚大才子。
提到“大写意”,你应该能想到不求形似而求神似的艺术风格。回到咱们要说的《驴背吟诗图》,这也是一幅笔墨生动传神的写意作品。画面上方,青藤缠绕着树枝,藤端垂下。树枝下方,一位老者骑驴经过,仿佛正在吟诵诗句。我们看着静态的画面,却似乎能感受到驴在行进,似乎能听到驴蹄前行的嗒嗒声,画中的人和物似乎都拥有了生命。你看,咱们中国的绘画作品虽不像西方绘画作品那样追求光影、透视,不那般逼真,却依旧生动传神,活灵活现。这是中国画的第二种美。
再从中西对比的角度聊聊中国画的“第三种美”。提到西方绘画,大部分人会想到文艺复兴时候的人物画,咱们说说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画中的人物坐姿优雅,笑容微妙。基于透视法的创作让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加上当时文艺复兴的社会文化背景,这幅画呈现的人文主义思想让它具有极为重要的时代意义。不可否认,这幅画是美的,也有重要的社会价值。中国画不讲究透视法,水墨画更是简单,连鲜艳的色彩都没有,那么中国画如何表现立体感?也举一个你比较熟悉的例子——郑板桥的《竹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