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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会就深了。楼顶的人也倦了。明天有明天的工作,迟到了要扣奖金的。睡吧,明天眼睛一睁,又要忙碌呢。于是不一会,全静下来了。鼾声四起,磨牙放屁。
我是个一有响动就睡不着的人。更有年轻的男女,精神头大些,睡不着,以为别人都睡着了,就偷偷玩了起来,到了兴头上不免哼哼唧唧。我听到了,就更睡不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想昨天,想明天。
却见黑暗中有个红红的亮点,哦,那是谁抽烟呢,也是个睡不着的人啊。
周遭寂静黑暗,而远处是城市繁华处的霓虹,遥远地仿佛在天边。那是一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天,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然后,太阳出来了,村子又喧闹起来,村子逼仄的路口塞满了卖豆腐脑的,卖煎饼果子的,卖河南胡辣汤的,卖豆浆油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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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的日子就这么整整齐齐地过去,一日一日在复制。当然,也有小风浪,小涟漪。
有天,我在边家村工人文化宫看完电影回来遇到暴雨了,也没伞,冲进雨里往我的狗窝赶,成落汤鸡了。回去一摸口袋,钱包没了。或许是被人摸包了,或许是雨中狂奔,掉出口袋了。反正是一分钱没有了,而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呢,这可咋活呀。
我去敲对门大哥的门,人不在。等到晚上,雨停了,对门大哥回来了,我再过去,对门大哥直挠头:呀,太不巧,我也没钱啦,工钱被拖欠了一两万,要不回来。
对门大哥说着就要翻口袋给我看,我连忙拦住,怏怏下楼,到了二楼,就遇到黑子了。
黑子在楼道炒菜呢,锅里热着油,花椒粒丢进去了,滋哩滋啦的。他问我吃了没?我说没钱吃饭啦,就告诉了他我丢钱包的事。
黑子一听,一边炒菜铲子在锅里翻着,一边指示我进他屋把床上的褥子掀开。
我进屋一看,被子叠地整整齐齐的,墙上挂着健身用的拉力器,贴着好几张周润发的明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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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言而行,褥子掀开,原来床底下压了十几张大票子,有五十的,有一百的。他让我看着拿,我就拿了一张一百的。
他问我够不?
我忙说,够了够了,我给你打个欠条吧。
他就骂我:你看你难日不?
然后,他就给我表演了啥叫专业颠勺。还真不赖。我美美夸了一番,说他这水平进大酒楼肯定就是厨师长。厨师带个长,奖金使劲涨。
黑子一高兴,就对我说:小杨,你想要便宜自行车不?品牌山地车,九成新,给别人二百三百四百不等,咱自己人,你要就是八十。
哦,我明白了,黑子是个偷自行车的贼,准备销赃哩。
那天晚饭也是在人家那里吃的,不吃不许走。桌上也有一盘空心菜,原来边南村的人家都爱吃空心菜啊。
事后,我觉得挺讽刺的,丢钱了,借给我钱的是个小偷。
欠了人家人情了,是要还的。瞅机会吧。
当年,南二环原来有个帝王夜总会,里面好耍地很。后来有关部门根据相关规定勒令改名,就改成地王夜总会了,音还是没变。有一次,地王把香港演员龙方请来走穴,还广邀媒体去采访,借报道龙方来宣传地王。媒体去了十几家,我也去了。
咱在老家的时候录像厅没有白钻啊,香港电影如数家珍。龙先生(其实应该叫李先生,本名姓李)觉得一群记者里我最专业啦,就墨镜一摘,坐到我跟前,一直拉着我聊,其他记者都在一旁插不上话,干瞪眼。
就这,和龙先生混熟了,有来往了。别看在电影里他演得都是衣冠禽兽、阴险小人,现实生活中,爱说爱笑爱闹,别提多随和了。
和我一个楼住的黑子不是喜欢周润发,墙上还贴着周润发的海报嘛。龙先生在周润发电影《赌神》里演过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反骨仔”高义。咱就吃不上大龙虾咱吃点小龙虾吧。
■ 《赌神》剧照
我后来带黑子见了一回龙先生。这可把黑子开心坏了,去之前还专门去村里的理发店做个新发型,沾了一脖子的头发渣子。楼上的人笑他是瓜女婿见丈人去呀。
见了也就见了,一说一笑一热闹的事。谁知黑子魔障了,起了去香港拍电影做演员的念头。说他能吃苦,身手敏捷,愿意从武打替身做起,说不定以后就成明星了。希望我能给龙先生说说,让推荐下。
当时还没有“傻根”王宝强的成功经验做参考,我觉得他的想法很不靠谱。看他颠勺那两下子,他做厨师嘛还是有希望的。至于拍电影,瞎做梦吧。但是转念一想,当演员好歹也是正经营生,怎么都比做贼有前途啊,倒是可以试试,总不能否定一个人的梦想呀,万一实现了呢?
不过,我后来和龙先生却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了,于是作罢。很多年后才知道龙先生那段时间身体有疾,在四处寻医中。唉,人生谁都不易。
黑子却觉得我是不想帮他,我解释,不听,埋怨我,不停地说我这个人难日。
日日日,难(南)日你朝北日去!
我也怒了。怼他。
我一硬,黑子却软了,笑嘻嘻地请我吃西瓜。
那年的宁夏西瓜极甜极大极便宜,五分钱一斤。我们把西瓜吃美了,整个村子到处都是西瓜皮,还有西瓜皮腐烂后散发出来的酸爽味道。
我抱一个,黑子抱一个,哼哧哼哧上了楼顶,纳凉的人一起吃,连房东也闻声跑上来,一边让我们瓜皮不要乱扔,一边也狠吃起来。到最后西瓜再大也不够分了,一伙人起哄让房东请客买西瓜。房东下楼后就再没上来。
远处,夕阳的余晖照在远处北方乐园废弃的摩天轮上,浓墨重彩。
■ 北方乐园 | 图源:陕西有一套
这个夏天,我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梦,浪费了很多纸,花了很多钱,吃了很多空心菜,看过了很多云,走过了很多路,流了很多汗,认识了很多人……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搬家了,从一个城中村搬到另一个城中村去。被黑子说中了,原来我住的真是“流水房”。
作者 | 蟠桃叔 | 工艺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