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失语,惟石能言。”这是著名作家冯骥才面对原始古朴的贺兰山岩画,喜忧交织中题下的八个大字。对于一个民间艺术家来说,贺兰山百里岩画长廊古风犹在令他欣喜,而岁月侵蚀下的岩画斑驳陆离,则令他万分担忧。
我选择在夏末秋初的一个阴天去看贺兰山岩画。因为贺兰山石头多,植被少,一眼望过去,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个季节,如果在晴天进山,太阳的光芒和石头的坚硬碰撞,那是会迸出热死人的火花来的。
车在风中疾驶,暗云低垂,有雨要临。秋风过耳,车窗外依次闪过果园、西瓜地、葡萄园、沙砾地,贺兰山,越来越近。寂寥的旷野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石头。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是从山上滚落而来,或者因为大风,或者因为暴雨。日久天长,就形成了这数百里的石头滩,“一川碎石大如斗”,这样的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天色尚早,于是先到景区外的餐厅吃早饭。一进餐厅的门,墙壁上的图案瞬间就攫取了我的视线,太阳神、人面像、手印、牛羊……一幅幅岩画图案被从山谷移进居室,晕染上了一层烟火的气息,一下拉近了远古与现代的距离。
走进山谷,听溪流潺潺,顺势而下,与水逆行,沿途与石头说着心里话,感叹着远古先民的智慧和灵感。偶有岩羊在山石间跳跃,引得游客阵阵尖叫,对着它的身姿左拍右照,一时间竟忽视了眼前石头上的绝妙风景。不禁莞尔,莫非这青色的精灵,是在与岩画争宠?其实何用争宠,千百年来,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只有它们,忠实地陪着人类,从远古走到现在,做着贺兰山真正的霸主。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叹:是什么样的机缘,让远古的先民放下狩猎的工具,拿起锋利的石块,开始在石头上作画?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启发,画下了那头吃草的老牛,那只奔跑的羚羊,那张微笑的脸庞,那次祭祀的排场……
指尖轻抚这些图案,沿着线条画一遍,再画一遍,把我的手与远古的那双粗糙的手不断重合,让千万年前的温度穿透岁月重重的迷雾,温暖一双好奇的眼。
贺兰山,由一片汪洋大海演变成屹立苍穹的巍巍青山,亿万年来承受着凛冽漠风和严酷烈日无情的侵蚀和剥离,使得它瘦骨嶙峋,危岩累累,每一块石头都刻满伤痕,几乎看不到一处光滑的石面。生活在这大山里的先民,日复一日,狩猎采摘。渴了,掬一捧清泉;饿了,摘一把野果;冷了,躲进山洞;热了,露天宿营。或许是一次狩猎归来,或许是一次祭祀之后,或许是一次凯旋而归,又或许只是一次的百无聊赖……他们坐在岩石上,随手拿起手里的石块,在粗糙的岩石表面不断地摩擦,然后,他们惊喜的发现,岩石上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印记。
从此,这些岩石承载了远古人类寂寞的灵魂。
天为什么晴了又阴?月为什么圆了又缺?为什么大地会发抖?为什么洪水会泛滥?……大自然的变化莫测,让远古的先民感到神秘又恐惧。他们问遍苍天和大地,没有答案。冥冥之中,他们相信一定是神灵在操纵着日月星辰。于是,垒起高高的祭祀台,祭拜那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灵。祭拜过后,再虔诚地将心中的神灵按照自己的想象,刻制在坚硬的、充满灵性的岩石上,祈盼着大能的神灵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吉祥。所以,我们才有幸在石头上,看到了远古祭祀的盛景。
浓云挤压着天空,给贺兰山披上了一件苍凉的衣裳,秋风毫无顾忌地穿梭着,掩去了游人的惊呼和尘世的喧嚣,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石头在对望。时空交错,眼前是一片幻影:一群远古的人类,用简单的手势,简单的肢体动作,相互交流着,手舞足蹈。一时兴起,你在这块石头上打磨,我在那块石头上凿刻,你画下我放牧的背影,我刻下你狩猎的英姿……贺兰山是背景,石头做模板,蕴藏在远古先民骨子里的艺术细胞,在一块块石头上生根、发芽,开出了文明智慧的花。千万年后,它等来了我,我看到了它,穿越时空,我与他们一起放牧、狩猎、跳舞。
脚步终于停在太阳神岩画下,终于看到了这张名声籍甚的明星脸——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6根长长的睫毛,12根粗长的头发,24道向外放射的线条,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有什么寓意,只知道这是远古先民心中太阳神的模样。试着向它靠近,才发觉山石的陡峭超出了我的预料。实在无法想象,这离地面数十米的高度上,远古的先民如何一凿一斧完成这幅巨作?是先用颜料勾勒再用凿斧雕刻?还是凭着内心的想象,一点一点,仔细打磨?用的是怎样的工具?想的是怎样的意境?经历了多少夜晚的揣摩?经过了多少手掌的抚摸?过了几个严冬过了几个酷暑,才让今天的我们,在它睁大的瞳孔里,看到了石器时代狩猎呐喊的盛景,听到了冷兵器时代的战马嘶鸣、刀光剑影,触摸到了远古的荒凉和无助?
在生存条件十分恶劣的原始时代,生活在贺兰山的远古先民们用绘画获取着生活的信心,把希望、快乐、忧伤,一凿一斧雕刻在石头上。头顶长犄角,耳鬓插羽毛,精美的头饰,利落的发髻……他们将原始的美丽定格成永恒。人面、手印、不知名的符号……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传递着远古的讯息。
贺兰山岩画工作人员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在一块相同石质的石面上用石头反复研磨,一天下来仅有一条浅浅的磨痕,用水一冲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那些远古的先民,经年累月在这坚硬的石头上作画,当他们刻下第一刀时,也许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完成最后一刀时,或许已变成了动作迟缓的中年人。 他们是一群用生命向后人传递信息的智者。风霜雪雨,一凿一斧,他们雕的,不是图画,而是岁月。 当他们把所见所思转化成匠心独具的作品时,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已把惊天动地的美留在了亘古不变的时光里。
贺兰山无言,溪水无语。一块块石头,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却蕴含着生命的含义、生命的分量。时间在这些岩画前变得无始无终,而我如一粒微尘,无言与之相对,仿佛前世今生所有的感情都汇聚于此——遥在天边的年代,近在咫尺的画作,思绪在远古与现代间穿梭,无法想象当粗糙的石壁上绘出第一张人脸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是相互拥抱?是击缶而歌?是篝火狂欢?还是……我的想象终是无法驰骋到那个洪荒年代,穿过成千上万年的时光,去探寻祖先的思维与情感。
路上碰到一对母女,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轻轻巧巧,在山间栈道上跳来跳去。孩子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要在石头上画画呀?”“因为他们没有纸,所以只能画在石头上。”“他们用什么画画呀?”“用石头。”“我长大了要好好工作,多多挣钱,挣了钱给他们买纸和笔,用石头画画多累呀……”“母女俩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淹没在人群深处。
对着她们的背影站了好久,我喜欢这样的对话,简单、直白、富有童趣,像眼前这一幅幅用简单粗犷的线条勾勒出的远古文明,这是人类遗失的最初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