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闽台农产品交易市场里的一个翡翠珠宝购物店，销售人员假扮“富二代”身份诱导游客们购买。
在闽台农产品交易市场的一破旧大楼里，还上演了一出“连环计”。在多位男销售的铺垫和烘托下，一名穿戴华丽的女销售自称是“玉石店老板的傻女儿”， 故意磕磕碰碰背诵玉石知识，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是来体验生活的，为了感激团友们积极配合并加油鼓掌，她不仅不推销店里标价不菲的珠宝玉石，反而执意要低价出售一款没有标价的12生肖“金镶玉”项链。在销售们一唱一和的气氛烘托下，有一组家庭一口气购买了多条项链。
此外，导游还在车上向每一位游客推销“片仔癀”乳液、各类零食、钢笔等产品，有睡着的，就抓胳膊摇醒，要求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一样”。
除了上述购物部分，此行所有人都至少花费1000元，包括“小交通费”、团队聚餐费，以及自理餐费等。其中，300多元的“小交通费”，直接从应聘时所交的500元押金中扣除，明细不详。
返程当天正好是小年，交通拥堵，车程长达18个小时，抵达合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2点。没过几天，出行小组群就被悄然解散了。
森凡旅游员工的一份招聘信息表，显示有很多在2022年年末已面试和培训的应聘者尚待出行。
员工透内幕
“招聘”的假象之下，在厦门跟团的多日相处过程中，林珊珊放下了戒备，向记者透露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林珊珊是位90后女孩，曾从事金融行业，主要负责招聘、面试等工作，是张某的个人助理。2022年11月上旬，她跟团出行云南时招揽到了新客户，留用成为第一个员工。
记者注意到，在前期培训或是话术资料中，森凡旅游宣称其为“文旅局委托的第三方宣传单位”“景区当地旅游局外聘的宣传部门”，获有一定的“优惠补贴政策”，可以用较低的价格，提供“高端”旅游服务。
但林珊珊直言，该公司实际上只是一家依托于“上级”旅行公司的小型中介，不具备补贴资质。公司主推的，其实就是低价购物团线路。“不过，并不是所有旅行社都能做低价团，还能拿到补贴。我们老板有资源、有关系。”
“我们上面有总部，是北京的一家大公司。”在厦门的一次酒局上，张某曾称。在记者一再询问下，他翻阅手机，快速展示了一张写有“参美智创（北京）旅游公司”牌子的照片，便迅速转移话题。不过，记者并未查到该公司信息。在北京市昌平区只有一家名为“参美智创（北京）”的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7月，经营范围包含“旅游开发项目策划咨询”，目前为存续状态。
记者了解到，该公司有线上和线下两种销售渠道。线上由合作的传媒公司直播售卖线路，以低价冲量，每天可成交十几至几十单。张某曾提到，这占公司大部分的收益。
而线下，主要就以安排应聘者出行的方式，来赚取出行成本和旅游补贴之间的差价，“这是种新模式，是我们公司的利润点，如果被同行知道传出去，暴露了这个点，我们就没法做了。”
记者此后调查发现，该公司安排出行参加的云南、厦门等地购物团，实际上无需承担团费。森凡旅游内部的“2023年1月报团价格表”显示，从合肥出发，为期6天、8天或10天的云南各条旅游线路，“达标”售价均为“0元＋机票实价”；厦门、贵州、成都、桂林和张家界线路为“200元＋机票实价”。海南三亚相对较贵，为“1500元＋机票实价”。而销售提成均为200元/人。
这里所谓的“达标”，指的是限制报名年龄、出行男女比例、同行总人数，以及是否有当地跟团记录等，是低价购物团的常见报名条件。如云南地区一般要求三年内无当地跟团游记录，且年龄需达28至62周岁。
林珊珊告诉记者，一般只有安排应聘者出行，出现无法分配房间、需要人开车带队的情况，或招揽到新客户需要陪同出行时，公司才会安排员工出行凑数。“不过，像云南，去过一次就不行，只能等人凑齐了再安排。”
除了赚钱，安排出行没有人力成本，公司还可以“白嫖”大量免费视频、照片素材，并增加获客渠道。“从概率上说，肯定能带来新客户，那公司就赚。”为此，2022年12月末，该公司提出，每成功安排一名应聘者出行，面试者可获得50元提成。“除了老板（指杨某迪），我们几个都在招聘。”林珊珊说。
不过，对于公司能从应聘者身上赚取多少“人头费”，林珊珊坦言自己并不知晓。她回忆，出发厦门前，张某曾提过一嘴，说这趟一人可赚400元，“但究竟能赚多少，老板也不会说实话，这是他们的商业机密。我只知道云南那边的补贴最高，像厦门这样的城市补贴少，他们不愿发，所以等（年后）机票、高铁票的价格恢复了，大部分还是往云南发。”
张某在此后一次员工会议上提到，新冠疫情发生后，全国多地推出旅游扶持政策，“只要给当地输送游客，就可按人头赚取补贴”，并含糊表示，“也就能赚300或500元人头费”。
至于录用情况，林珊珊直言，低价团的种种经历首先会劝退大部分人。“去了云南回来，除非你是抗打击能力很强，或者你很想做这份工作，其他人基本上不想干。”即使录用了，也很难真正留下来。而频繁换人替补，是该公司的惯用套路，也是这种出行模式得以隐蔽运作的关键。
记者了解到，2022年11月和12月，该公司安排了5组人前往云南、张家界和厦门。除了林珊珊，陆续招了6人，其中2人“不到一周”就被开除，2人没干满一个月就主动离职。剩下的2人，就是刚替补的前台员工小葛和一名女员工。不过，就在记者返回厦门没多久，这名女员工也被突然开除了。
1月初前往云南的张茹，就主动放弃了留用“机会”。
她告诉记者，在10天9晚的行程中，她们一行人遭多位导游轮番恐吓威胁强迫购物，被反复带入玉石、药材、银制品等近20家购物店。行程第一天，导游就说，“我不好惹，如果不买，我可以让你回不去。”
“第一天就被这样恐吓威胁，我们几个真的是完全懵逼，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张茹称，他们在出行小组群里反馈这些问题，但张某只是不断安抚，让他们理解导游的工作，尽量不要买。“我们是知道自己来工作的，能忍就则忍，能躲就则躲，就这种情况下，我们还不得不消费，有人花8000多。”
“所以，出行的体验感都这么差，想到还要让我去推给身边的亲朋好友，哪怕就是陌生人，我都于心不忍。而且感觉他们一直在招人，一直有替补，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张茹补充说道。
戏谑的是，就在1月下旬，张某给林珊珊发来了多段微信，称因为有复试者向厦门地接导游举报说是同行，记者一行5人的补贴费用（人头费）没拿到，还要补缴团费，共亏了3600元。云南一行被导游识破身份并当场录音，损失包含押金在内的4000元。还有一组游客因为离团半日，被扣除了1600元。
“年后很多问题都要重新规范整改”，“就是因为去之前都没有安排好，以后再出去绝对不能让新人加导游的微信。”张某写道。
继续招聘
1月中下旬，记者突然被拉进一个新建的员工微信群，群内有1月份前往厦门、云南的几名复试者。林珊珊称是张某临时起意，决定开发省内短期交友路线，急需人手。
记者卧底期间，在没有签订任何劳务合同的情况下，张某要求所有新人编撰虚假成交对话截图、拍摄虚假征友视频等发布于微信朋友圈进行新线路的宣传。曹经理则下达业绩指标，安排该线路的地推等销售工作。“我是来当‘旅游体验员’的，但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有人抱怨道。
另一边，机票价格还未回落，有不少此前通过面试的应聘者还尚待出行，张某又催着林珊珊和前台员工小葛赶紧安排新的面试和培训。
林珊珊给记者看的微信聊天页面中，张某写道，“我这边100多条（线上咨询）了都没回复，过完年更好招。”“这些新人哪怕一个不来都没事。”
从1月29日至2月1日，陆续来了18人，人数逐日增加。2月1日，林珊珊无暇抽身，让记者代为处理线上咨询。她交代，只要是本地求职者，就直接邀约面试。若是异地，告知对方兼职信息，交换微信号即可。
她的Boss直聘统计页面显示，从2022年12月26日至2023年2月1日，共有983人咨询该岗位。2月1日，记者共处理了160余条咨询信息，应聘者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有货车司机、快递员、经纪人、中医、保险销售、仓库保安、护士等。其中，本地求职者人数不到一半。
森凡旅游员工正在面试应聘者。
为了吸引应聘者出行，面试和培训就尤为关键。前台员工小葛表示，培训时间一定要尽可能地拉长，“要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不然让人来一两个小时就安排复试，别人会觉得莫名其妙。
林珊珊说，面试时，要根据对方的需求灵活介绍工作内容，整个沟通过程并不容易。“每个人在意的点都不一样，就是吸引去复试的点。比如，你适合旅游博主，我就给你讲旅游博主。这个人退休了，想轻松一点，那你就讲，上班时间可以去广场溜达寻找客户等，这个工作内容是随机应变的。”
同时，也要提防同行来打探公司业务模式和方法套路。林珊珊告诉记者，此前因为安排了2位有导游相关经验的复试者出行，她还被说落了一番，“这是种新模式，是我们公司的利润点。如果暴露了这个点，我们就没法做了。”
工商信息显示，安徽森凡旅游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森凡旅游”）成立于2022年10月24日，法定代表人为杨某迪。经营范围包括旅游开发项目策划咨询、旅行社服务网点旅游招徕、咨询服务等项目。注册资金500万元，实缴资金0元。
据介绍，杨某迪实际上只是投资人，鲜少参与公司实际运营。他的办公室里摆放一个大型游戏机，在空置的书架上，摆放着“2008年感动中国特别大奖”“2022年奥林匹克杯获得者”“2006年美国周刊年度风云人物”等证书。
记者来到位于合肥市庐阳区的朗峰大厦，涉事的“安徽卓诚智联旅游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注册在此，但前台工作人员称，不清楚该公司的实际经营情况。
记者注意到，杨某迪和张某等人，还是一家名为“安徽卓诚智联”旅游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实际受益者。天眼查显示，该成立于2022年9月，位于合肥市庐阳区朗峰大厦，法定代表人为吴鹏飞。在一次新员工团建活动上，张某等人证实，上述两家是兄弟公司，“独立经营但互相帮助”，他们还计划成立第三家公司。
2月2日上午，澎湃新闻来到前述“安徽卓诚智联旅游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发现这是一户商品房，门上仅贴有一个“福”字，四周墙面上并未张贴任何公司标识，只有残存的胶印，敲门也无人应答。大厦前台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该公司的实际经营情况。
近三年来，各地在国家政策指导以及结合当地情况下，加速出台多项旅游业扶持政策，全方位助力旅游业重焕活力。而对于上述以安排应聘者出行来赚取补贴的投机行为，林珊珊觉得，“用‘招聘’这种方式不对，但聪明，而且是国家给的政策，你说他怎么违法？不过就是钻了空子。”
上海申颂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沈海东向澎湃新闻指出，涉事旅游咨询公司诱使应聘者成为其骗取人头费及旅游扶持补贴的工具，部分应聘者还遭到旅行社威胁、恐吓、强迫购物，不仅侵害了求职者的合法权益，破坏了旅游市场的公平竞争秩序，更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中对于“不合理低价团”的相关规定。
根据该法第九十八条的规定，旅游主管部门应对旅行社应进行罚款，严重的，应吊销旅行社业务经营许可证，对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没收违法所得，处二千元以上二万元以下罚款，并暂扣或者吊销导游证。
他指出，更严重的是，涉事旅游咨询公司、地接旅行社让应聘者成为其犯罪工具，作为共同犯罪方，均涉嫌构成诈骗罪，最高可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虽然应聘者不是“骗补”的受害方，但作为公民，也可向公安机关进行报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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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澎湃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