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萧
菖蒲,“乃蒲之昌盛者”。民间,因菖蒲有对节气变化的先知,将其作为春耕的标志。《吕氏春秋》记载: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于是始耕。
两年前去苏州,在所居住的民宿附近,我曾幸运地与菖蒲临水而遇。
阳光下,清风里,一汪碧水莹绿,它们静立其中。一丛丛细叶挺拔修长,像一排排带有文气的士兵,接受着路人的检阅。一阵风起于水波之上,那些直挺挺的叶子随风而动,如一支支宝剑纷纷出鞘,泛起一道道凛然的光芒。这也是有些地方把菖蒲叫做“水剑”的原因。
菖蒲悠长的家史,可追溯到《诗经》: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蒲和荷一粉一绿相映成趣,衣香鬓影的女子临水而立,蒲香杳杳,荷叶田田,烟渚上,望不见那弄篙荡舟的少年郎——没有一种草药,可以治愈小女子铺天盖地的相思。
千年前,《孔雀东南飞》里的悲凉女子,以菖蒲的韧性暗示: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寥寥几字,落入耳,却重如施咒。悲剧早已过去,她的蒲苇则继续坚韧,在历史的河流里永远生长。
幼年,曾在乡下一教书老先生家见过菖蒲。
他是从城市下放到农村的知青,为人正直,性情温和。乡下人家多植好养的蔷薇、月季,唯独他家屋里屋外、盆里瓮中遍植菖蒲,每日与书山书海为伴,居然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每次路过他家门前,会忍不住放慢脚步,向屋内张望。隔着门缝,会看见教书老先生布衣素服端坐一旁,在菖蒲的盎然绿意中,或温书,或煮茶。
我痴痴立在门外,只觉得那里面有不一样的人间烟火。当下暗想:长大了,也要像老先生一样在家里种满菖蒲。
自古以来,菖蒲是文人墨客喜爱之物。与兰、菊、水仙并称为“花草四雅”。他们把菖蒲庄重地移植到身边,在书桌旁放置,日夜相伴。明代王象晋《群芳谱》中称赞它: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不计春秋,愈久则愈密,愈瘠则愈细,可以适情,可以养性,书斋左右一有此君,便觉清趣潇洒。
苏轼很欣赏其“苍然于几案间”,且能“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这位声名赫赫的大文学家为了养好菖蒲,竟然去捡碎石,“取数百枚以养石菖蒲”。
据说,只要清水不涸,菖蒲可数十年不枯。另据《赞石菖蒲》记述,由于陆路羁旅,不便照看,苏轼曾将游慈湖山时采得的菖蒲配上好看的石子,寄养在友人九江道士家中,日后路经此地时,定要特地探看菖蒲是否安好。想想九江道士得东坡居士探望还要沾菖蒲的光,也真是可以收入“人不如蒲”系列了。由此可见宋代文人观养石菖蒲的风气之盛。
一晃经年,从农村到城市,从平房到电梯房,生活环境越来越好,菖蒲终是没种。
没种的原因,实在是怕自己的俗气玷污了它,它有兰的幽雅、竹的飘逸、梅的素洁、菊的清高,纷乱人世怎好惊扰?只有那个遍植菖蒲的梦,不时温存于心。
后来,偶然看到“扬州八怪”之首金农的《菖蒲图》,短短密密的菖蒲植于陶钵,不设敷色,却自有一种清气。这样的清气非常人能有。再读长款题跋忍不住眼湿:“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寥寥数字,却是人与植物的微妙情感。
金农一生落魄,视菖蒲为人,石女和蒲郎都是知己。金农有诗言: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他对菖蒲的期待,也如古琴一样,是得遇知己,他们在方寸之间,与之对话,得到欢喜、满足和感悟,便是方寸之间的大世界。菖蒲不美,却是一种恰当的安慰,为他带来内心的安静平和。
其实,他自己也恰是一株老绿的菖蒲,顽强、孤独地生长在逼仄的旧时光阴里。
菖蒲是清寂的,清寂的东西都是倔强的。那是一种有傲骨的倔强。即使无闻,也不流俗,就那样兀自生长,不讨好,也不讨巧。
(壹点号 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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