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什么要走向生态文明?因为我们的工业文明短短300年就把地球上的生态系统搞得支离破碎了,就把地球的矿产资源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就把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搞到极点了。所以,人类的社会文明需要转型。全人类对此认识得越早、越快,我们的下一代、我们的地球永续发展的可能性就越大。生态文明和工业文明在观念上的差别有很多,我认为以下四点很重要。
多样性
生态文明首先强调的是多样性,所有注重生态保护的专家学者都把生物多样性的保持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为什么?对任何一个生态系统而言,生物种类越丰富,就越意味着这个系统具有长期的活力,具有对系统的韧性,就意味着这个系统对灾害的抵抗力、恢复力强,也就意味着这个系统是具有可持续发展能力的。可持续发展是建立在生物多样性基础上的;而工业文明给我们带来的是短期效应,给生物带来单一性。人们往往非常强调单一性,不仅是单一,而且还强调类同、方便管理、标准化……这样的思路造成的结果常常是竭泽而渔,常常呈现脆弱性,系统往往难以经受外来的灾害和内发的扰动的考验,使它缺乏抵抗力。
生态学上有一个教训,作为工业化先行国家的德国,170年前有决策者认为挪威的冷杉长得非常快,是最好的树种,于是把德国本地具有生物多样性的黑森林进行砍伐,种了大量的挪威冷杉。结果发现第一代冷杉长得特别快、特别好,但是当冷杉把土壤中间的营养物质吸收光的时候,它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没落了,现在那些地方成了贫瘠之地,需要重新引进德国本地的树种来进行多样化的修复。
从长期来讲,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但人们为什么没有认识到呢?生物多样性是生态文明非常重要的理念。在2000多年前孔子就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社会系统和生态系统都遵循同样的“多样性”规律。
共生性
共生性意味着所有健康的、有活力的生态系统是不同的生态群落相互套嵌、相互融合、相互依存、互惠共生的,离开了任何一个子系统,其他系统就会遭到毁灭,这些系统是构建在一起的。就像十九大提出来的,山水林田湖草,还有城市都是组合共生在一起的,休戚与共,唇齿相依。
我们讲绿色发展,其实大自然本身就是绿色的,人类只要爱护它、不要过分去改造它,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是很强的。我们的农业、农田、农村本身就是按照古代生态文明法则的,一切来自于土地、又回到土地里去,传统的耕作模式不需要用大量的化肥、大量的除草剂,不像现在有的地方用大机械肆意地去索取田野里面的营养,使黑土地变成黄土地,黄土地变成沙地。传统农村本身就是半绿色的,如果我们引进了生态农业、引进了有机农业,农村农业就变得更加绿色起来。
最难实现绿色发展的是人类的聚居区城市,现代城市是按照工业文明思路也就是挑战自然、战胜自然,创造出的一个只有人类才可以居住的地方。但人们忘记了,从人类的历史来看,有的城市兴起了,有的却没落衰败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历史文化遗产的痕迹,这些痕迹说明城市曾经兴盛过,但由于不尊重自然或者说过度采伐周边森林造成水土流失,城市就没落了。城市作为人类最庞大的构造物应该学会在山水林田中间扮演一个谦卑的、共生的、互助的、共享的角色,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许多决策者也没有这个概念。工业文明就是人定胜天,就是要挑战和改造自然,希望把自然改造成适应人类居住的场所和经济发展的倍增器。工业文明常常忽视事物和生物间的共生性,对此我们往往是认识不足的,或者经常把事物孤立地分开,把不同生物看成是相互对立的,有时候是竞争的,有时候是你死我活。这样一来,我们经常会做出破坏自然,缩减人类社会可持续力的愚蠢行为。
党中央提出的生态文明,实际上就是可持续发展的灵魂,这就要我们重新传承中华古代的文明。古代的文明认为,天地人是并列的,天人合一共生的,这就要求我们尊重自然,尊重自然的运行规律,而这种自然观在现代的生态文明中得到弘扬,才会使生态系统内生的共生性、共享性能够进一步地表达,使城市的许多难题能用绿色发展来解决。
自适应性
生态系统中每个个体无论大小,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单元,都对环境有自主的反应或感受能力,都能对环境的变化作出判断,都能总结而且作出自己认为合理的对策。对于这种来自主体的对策,人们有的时候是忽视的。由下而上涌现出来的生命力,才能真正决定生态系统演变的方向。我们讲一个良好的生态系统必须是分布式的、自组织式的,而不是由哪一个“上帝”来控制的。
而工业文明恰恰容易忽视系统个体的感受、个体的学习能力,认为系统结构才是最重要的,认为从上而下的“设计”是决定一切的,认为世界是设计出来的,认为人可以胜天、可以定天、可以改天。而且人们又常常错误地认为,这些微小的个体是单一的、是被动的、是静止的、是完全由强大的外力所摆布的,这些都是错误观点。基于这样的想法,我们自然就认为“越大越集中越好”,**批评的“大洋怪”建筑和工程就遍地而起了。实际上,大规模、中心控制跟个体的自适应性常常是对抗的,对个体的自适应性是摧残的,是一种替代的关系,这就造成我们的生态系统是不可持续的。当我们企图用一种理想的模式来改造和管理某一个生态系统的时候,其实我们的知识储备是不足的。我们对系统中不同个体的DNA、个体的行为、个体对环境的反应也并不了解,人类应该更加谦卑。
背景性
说到背景性,东西方文明在远古时期其实在敬畏大自然方面具有一致性,但进入中世纪之后,尤其是进入工业文明以后东西方出现了分裂。举个例子,一位哈佛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办公室里面挂着一幅画,森林里面站着一匹白马。他经常叫学生看这幅画,问这是什么画?东方国家文化背景的留学生往往会说这是一幅关于森林的画,森林里面站着一匹白马。但是西方文化背景的学生却常说这是关于马的画,马站在森林里面。为什么东方跟西方学生的观念会不一样呢?因为东方文明本质上是一个背景文明。比方说,我们中国古代所有的城市、所有的建筑非常讲究周边环境(包括山、水、林、田、湖等)与城镇或建筑之间的关系;而西方文明讲究点到点的思维、讲究逻辑性,城市、建筑选址和建设也直奔主题,以达成使用功能为目标。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看到,生态文明建设需要找回东方文明合理的内核,而我国的工业文明经历了高速发展,取得巨大的成功以后,人们也慢慢滋生出来一种忽视背景、忽视历史的不良倾向。我们经常把主题跟目标、跟手段对立起来,把目标与手段颠倒过来,我们也习惯于点到点的思维,而把背景放到一边去了。我们经常把南方适应的模式运用到北方来。忽视这些背景和真实的复杂的生态环境,就可能抓住了芝麻利益而丢了背景这个大西瓜。中国古代文明强调天人合一、天人交融、天人共享,这说明人是在背景中生活的,这个大背景就是天,就是大自然。我们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人类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我们却常常充满着这种工业文明衍化出的幻想。
回溯世界文明历史,不难发现:成也工业文明,但如果不转变思路的话,败也工业文明,所以在迈入建设生态文明时代后,人们的思想观念需要转型。生态文明是一种人类崭新的思维模式,是社会文明进入人类世代后的一种新的世界观,是全球可持续发展最核心的而且不可替代的理念。而生态文明作为一种观念和理论并没有成熟起来,它仍然在丰富发展的过程中,是需要不断讨论、不断提炼的,是充满着争论的。当前,我们首先要把它的核心内容搞清楚,防止以工业文明的手段来取代生态文明,防止打着生态文明的旗号来行工业文明之实。识别什么是伪生态,什么是假生态,才能把十九大精神贯彻落实到实际工作中。
(作者仇保兴为国务院参事、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原副部长、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特大城市研究院首席专家)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RB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