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波
不久前,中国CGTN女主播刘欣和美国福克斯商业电视台女主播翠西·里根就公平贸易、知识产权、关税等一系列热点话题上演了一场“跨洋对话”,不仅吸引了多家国际媒体的关注,也引爆了全网流量。虽然原来诸多网民期待的“激烈辩论”变成了“温和访谈”,但是在这样一次全球瞩目的“约辩”之后,探寻辩论教育的源头及其在欧洲的发展脉络,无疑有助于我们正本清源地了解辩论背后的学问和门道。
辩论起源于希腊,公民们要达成决议把某人驱逐出雅典,需要辩论。辩论赛则发轫于英国公学,以培养日后在议会、报纸上扯嘴皮子打笔仗的能力。在英国,辩论是社会阶层上升的必经通道;在法国,辩论则是培养公民素质教育的核心环节;而对于慢性子的德国人,中学教育和德语学习里的辩论训练尤被重视。
可以说,在欧美文化里,律师、学者、政府官员等高收入和高社会地位的行业都把善于辩论视为入门的核心技能。私立学校着力培养学生的口才,也正是为学生日后能顺利进入这些行业打基础。在欧洲,越来越多的学校都开始把辩论引入学校教育,“辩论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早已是各国的共识。
英伦辩论教育
关键词———学校权杖
辩论在小学课堂里就可以开始了
苏格兰一家中学的课堂上,学生们面对面站成两排,他们要辩论的题目是“建设核电站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一边代表赞成的观点,一边则代表反对的观点。作为评判,学生杰克将行走在这个由两列学生构成的小巷中间,每个人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他的观点,杰克在听了这个人的观点之后,再决定是否向他靠近。一位女生说:“核电是可再生资源,对于减缓气候变化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杰克向她靠近一大步。这位女生对面的男生说:“核电很不安全,比如日本福山核电站泄漏事件就给大家敲响了警钟。”杰克也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没有那么的认同,他向那位男生只靠近了一小步。杰克就这样之字形地在这条小巷中前进,到最后,他离支持建设核电站的那一列同学更近一些,支持核电站的那一组取得了胜利。
这就是辩论练习中的一种,叫做小巷辩论。“说英语联盟”(ESU)目前正在全英国的课堂里推广辩论, 把辩论作为一种教学手段。ESU是一个以提高沟通技能和信心为宗旨的国际教育公益组织,1918年由作家和媒体人艾福林·伦契爵士创立。目前ESU在英国有35个分部,在全世界有50多个网点,通过组织辩论、公共演讲和学生交流项目来提升英语能力。
很多老师以为只有他们先成为一个好辩手,才能够教学生辩论,但其实这是非常错误的观念。辩论可以用多种形式来进行, 参加的人数也可以非常灵活。比如在上述小巷辩论当中,所有的学生都能参加,每个人只要组织好一个观点就可以。
另一种在英国课堂上经常采取的辩论方式叫气球辩论。它是一种假设的场景:一个热气球遇到了麻烦,要在乘客里选一个人扔下去。那么热气球里的每个乘客都有一分钟来捍卫自己的生存权,比如他们可以从假想的种族、性别、职业、社会身份等各个方面出发,来陈述为什么自己的生命是不应该被牺牲的。最后以观众表决来定胜负。而观众也不只是被动地听着双方辩论,他们可以提问,也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另外还需要一位主席和一位看时间的人。
在这样的课堂辩论上,不同性格的学生可以承担不同的角色,比如说内向的人可以去组成研究小组,提供材料和弹药,或者充当主席。学生们还可以轮流担任不同的角色。这样的辩论训练当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个好的议题。一个好的议题,让双方都有发挥的空间,也能够激励学生去做研究收集资料。
对于中学生,辩论题目可以出自所学科目。比如说,莎士比亚剧本对女性形象的塑造,诺贝尔奖应该发给谁?是不是应该禁止人类克隆?政府应不应该支持人类登陆火星项目,动物实验是否应该被禁止?父母是否被允许选择婴儿的性别?是否所有学生都应该有一个课外兼职工作。总之可以是任何科目里的内容。
适合小学生辩论的话题有:小孩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上床时间吗?小学是否应该禁止有家庭作业?投票年龄的下限是不是应该定为10岁?学生可以选举自己的老师吗?学生得到好的成绩,是否应该得到经济鼓励?孩子们是否应该把自己的零用钱捐给慈善机构?霸凌其他人的小孩是否应该被开除?
那么什么样的辩论是好的辩论呢?ESU 认为,一个好的辩论必须具备以下几个要素:第一,双方是以理服人,都能拿出事实和统计数字来支持己方的观点。第二,表达得体。辩手们能够用正确的语速音调,有遣词造句和身体语言,来赢得观众的注意并表达出自己的观点。第三,倾听和回应。要能够有批判的、仔细倾听对方的观点,然后进行有理有据的回应。第四、组织语言和时机,好的辩手知道怎样组织他的语言,也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最合适。
英国人认为,辩论在小学课堂里就可以开始了,这对于孩子们发展语言能力至关重要。孩子们应该逐渐能轻松地在一群人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带着批判性思维去倾听,并对别人的观点进行回应。老师们发现,辩论的训练对于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辩论能够让他们知道如何去组织自己的文字,并且更清晰地表达观点。贝德福郡大学的研究已经表明,辩论训练可以把学生在所有科目的SAT成绩提高6~19个百分点。
辩论还可以提高学生的研究能力,尤其是当你给孩子们一个他们并不熟悉的领域里的题目的时候。不过,当辩论的题目来自他们本就熟悉、不需要提前准备的领域,辩论则可以让他们从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形成观点。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辩论可以打开学生们的视野,也能够让他们开始去思考一些重大的伦理问题,帮他们学会从一系列不同的视角来切入问题,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人生一课。这个经历对于他们能够顺利进入中学和开启以后的生涯都非常的重要。
辩论也能够提高孩子们的自尊。当孩子们意识到有人想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是重要的,就会有一种强烈的被肯定的感受。
目前辩论还没有被列入英国小学的国家教学大纲,是否把辩论纳入课程安排,这由学校自行决定。很多英国学校都有辩论俱乐部,不同学校的俱乐部会举行比赛,有地方的也有全国性的。ESU组织的“学校辩论赛”已有六十年历史,这是英格兰中学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辩论赛,去年一共有超过300所学校在英国各地参加了100多场辩论赛。
2016-17年,伊顿公学夺得了冠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公立学校就处于劣势。在1993年,来自迪拉姆·约翰森公立学校的阿曼达·普利查特就夺得了冠军,这时距离她的学校创建辩论俱乐部仅仅两年,而迪拉姆·约翰森学校也是当年唯一进入决赛的公立学校。现在,参赛学校里53%是公立学校。
阿曼达小姑娘在夺冠后次年进入牛津,2005年成为首相办公室的医疗事务负责人,目前是英国最大的全国医疗系统信托基金的首席执行官。阿曼达说:“那次辩论赛的经历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在那些看起来像城堡的学校里比赛。不过我们丝毫没有没吓到,我们只是想:放马过来吧! 辩论让我对外部世界越来越感兴趣,我订阅《经济学人》,从准备辩论题目的研究里我学到了许多,这让我从之前封闭的小世界里走出来。辩论让我能充满自信地站在人群面前,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思考,并回答各种我没有准备过的问题。辩论也让我学会把问题化整为零,有逻辑地梳理问题,并严谨周密地组织自己的观点。”
今天的阿曼达管理着每年13亿英镑的基金收益和1.5万名员工,每年为200万病人提供服务。她说:“我的工作涉及复杂的战略和运营决策,要在多个利益相关方和互相冲突的意愿里推进工作。我在辩论里学到的技能让我不会对复杂事物望而生畏,让我有无穷的积极能量,这对我的工作大有帮助。”
学校辩论赛,直译过来就是“学校的权杖”(School’s Mace)。 Mace是权杖的意思,即在英国下议院放在发言人桌子上的权杖,它是下议院权威的象征。Mace也是一种辩论形式,在ESU系统里的辩论俱乐部经常采用这种形式。四人分成两组,开场白都是“本院认为——”,正方和反方的一辩和二辩轮流发言,每人发言时间的上限是7分钟。四人都发言完毕后,观众就可以发问,两队成员不是立即回答观众,而是在总结陈词里予以回应。总结环节中,每队成员各有四分钟,用来强调本方观点,反驳对方观点,并回答观众问题。
在1995年之前,“学校的权杖”还叫做“观察者权杖”,因为《观察者》周刊从1957年开始举办中学生辩论赛。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辩论赛是私校男生的天下。直到1966年,才第一次有全女生组合的辩论队在地区赛中突围,成功晋级全国比赛。也许正因此,那一年的辩题是“男女同工同酬”。这一支女队拿下了全国冠军。最佳辩手海伦·泰勒的照片登上了《观察者》周刊,还被BBC黄金时段的访谈节目“今天”采访。
男性主持人降尊纡贵地问海伦:“你不认为你们的成功将影响男孩子们对辩论的兴趣吗?”海伦脱口而出:“那也不是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事。”海伦后来攻读文学,在女性主义和黑人政治上造诣很深,身兼教授、文学节组织者、电视节目制作人多职,她说:“辩论教会我如何建立并打造观点,去显示智识的力量,去学会如何说服和诱导,这是所有年轻人都应该学的东西。”
辩论赛的舞台上,处于弱势的群体收获更多,不管是出身普通家庭的公立学校学生,被传统认为不应该能言善辩的女性,还是在公共空间里缺少发声机会的少数族裔,都在辩论过程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学会了如何面对那些“赢在起跑线”上的私校学生,并将其打败。
可以想象,英美学校的辩论俱乐部为平民家庭出身的孩子打开了这一扇门,解除了他们的自我设限。出众的辩论能力和面对压力的镇定自若是他们的随身利器,帮助他们翻越前方一座又一座山。
法国辩论教育
关键词———陈情书
培养公民素质教育的核心环节
在欧洲大陆,越来越多的学校都开始把辩论引入学校的教育。法国小学的教学大纲里已经提出了对辩论能力的培养要求,读二年级(CE1)7~8岁的小孩应该具备口头辩论的能力。他或她在讨论和辩论中要能够倾听另外一方的观点,把握住对方所说的要点,要能够提出问题来帮助自己更好地理解对方的意思;要能够表达自己是否同意某个观点,并且对此作出个人的解释。
四年级(CM1)(9~10岁)的小孩要具备能用文字进行讨论和辩论的能力。他们要能够用书面的形式来进行辩论,能够用组织得当的观点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同时还要能够用分析性的语言来比较其他人的观点。
巴黎的一间小学,二年级课堂里,哲学课已经开了好几年。怎么让小学生理解哲学概念呢?哲学辩论就是很好的工具。哲学讨论会每周一次,孩子们走进教室,围坐成一个圈。老师点燃一罐蜡烛,把它放在地板上,蜡烛象征在辩论中流逝的时间,而仪式感则让孩子们进入了严肃思考的境界。另一个象征性的道具就是一个纸筒,它有些像英式辩论里所谓的“权杖”,想发言的人要把这个纸筒拿在手上才能发言。老师苏菲介绍今天辩论的主题:话语是否会伤人。然后大家就开始了10分钟的集体反思。
一个小女孩说:是的,我觉得话语是可以伤害到人的。有时候,说话音调的改变也会让你觉得那个人不喜欢你,就会让人很受伤。小男孩约瑟夫说,有一个同学说你的皮肤很丑,因为和我的不一样,她这是种族主义。苏菲老师补充说:她通过话语形成了伤害的行为。约瑟夫说:是的,话语也是行为。而且,我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在大家发言的时候,有一位“*员”把大家的观点都写下来。
在这个学年里,班上已经讨论了许多题目:友谊,信任,自由,商业化。每周一次的讨论课是大家最期待的时刻。约瑟夫说:开始会觉得这些很复杂,你不知道如何去讨论这些题目。但是后来就变成很高兴的事情。他的一名女同学说:“我觉得我应该是做的很好,因为我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倾听,别人发言时我们也在倾听,然后他们都让我再多说一点。”
通过辩论课,孩子们学会了在评估别人观点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判断,而这正是公民教育里的关键一环。法国人对辩论的重视起源于法国大革命。1789年,教士阶级、贵族阶级和其他人这三大等级都怨声载道,国王路易十六为了表达诚意,邀请三个等级的成员提出自己的不满和愿望。三大等级最后形成了各自的陈情书(The Cahiers de doléances ,简称 Cahiers)。国民们,尤其是第三等级的工人、农民和中产阶级首次有机会以正式的书面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与其说这些陈情书是对朝廷的控诉,不如说是提出一些改革建议。但是,斟酌书写陈情书,迫使法国人民去思考法国所面对的问题。广泛的政治讨论终于还是点燃了革命的火焰。
法国政体几经变迁,陈情书的传统却保存了下来。在今天的每个法国城市,市民们还是会在市政厅集会,草拟陈情书,比如“停止政客的特权”,“把公路限速从每小时80公里提高到90公里”,“重征财富税,暂停退休金税”。就在2018至2019年之交,面对声势越来越浩大的黄马甲运动,总统马克龙也偷师路易十六,邀请各方面汇总诉求,整理出一份陈情书。随后,他发起了全国大辩论,想以疏导分流的方式平息黄马甲抗议运动。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被培养的辩论素质,最后难免会在某一份陈情书上体现出来。
德国辩论教育
关键词———青年辩论竞赛
辩论从娃娃抓起,辩论教育则要从老师抓起
18世纪至19世纪之交,法国最出色的才女斯戴尔夫人说:“德国人实在闷死我了,他们用那么长时间才能说完一句话,法国人交谈,则是每说出一个字对方立即能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德国人性子隆重,喜欢用被动式,重要的词都放后面,不说到句子结尾就无法确定对方的意思。
但是,这样慢性子的德国人同样重视辩论,尤其重视在中学教育和德语学习里的辩论训练。从2002年开始,赫提基金等几个非盈利组织在联邦总统的支持下创办了青年辩论竞赛(Jugend debattiert ),每年大约有1500万欧元的运营资金,是德国规模最大的私人基金支持的语言和政治教育项目。发起这样的项目,目的还是在于鼓励年轻人积极参与各项事务的讨论和公共空间的建设。但是,近年来西方国家里,新一代醉心于物质享受、感官刺激和消费,不再有兴趣参与公共空间里的各种活动。这当然是资本主义逻辑发展的结果,公共空间在萎缩,在变质,快要名存实亡了。在这个意义上,“青年辩论”可以被视为对现代公共空间重建的一种尝试。
辩论从娃娃抓起,辩论教育则要从老师抓起。“青年辩论赛”送培训下学校,让老师和学生们都有机会接触到辩论,比赛为训练提供了当下的目标。德国的青年辩论赛分7-9级(ESM年级2-4)和10-13级(ESM年级5-7)两个级别,先地区选拔再全国竞赛,目前共有700所学校参与了竞赛。
青年辩论赛的主题基本都取自社会议题,比如“公共场所是否该有视频监控?”“特定街道和广场上的餐馆外是否应该禁止饮酒?”每场辩论长达24分钟,正反方各有两位成员,开始时每人有两分钟不会被打断的发言时间,然后是12分钟自由辩论,最后每位成员有一分钟来总结发言。每年6月,就是总决赛的日子,德国联邦总统将作为比赛的赞助人出席决赛。总决赛的评委由三位专家组成,根据专业程度、表达力、谈话能力和说服能力给每位选手打分,满分是5分,每位辩手最高能得到60分,分数排名就是比赛名次。专业度反映的是辩手之前做准备的深入程度;表达力则体现在语言的流畅和修辞的贴切;谈话能力评估的是辩手对其他人的回应,带领谈话节奏的能力。最后,说服能力则用来评估观点本身组织得是否高明,所有的论点是否讲得明白,能不能说服人。这个评委构成和评判标准,根本就和博士论文答辩差不多嘛。
从2004年开始,青年辩论赛的疆域又扩展到把德语当做外语来学的人群。这一年,在中欧和东欧的十个国家都举办了青年辩论赛,中国、西班牙、葡萄牙和六个美洲国家也通过歌德学院为当地学德语的学生举办了类似的竞赛。把德语当第二语言或者外语来学习的人们参与辩论的目的可不一样,不是为了更好地参与政治,而是要学好德语:扩大单词量和表达方式,学会起承转合。
如今,在德国,把德语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们也有机会参与这个竞赛。八个联邦州已经决定引入青年辩论赛,尤其是那些移民学生比例更高的州,比如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巴伐利亚州和巴登-符腾堡州这样的地方。克劳迪亚·霍蓓雷恩曾经在中国当德语老师,2011年至2014年间,她作为带队老师参加了这个比赛。她说:“我的中国学生总问我哪一边观点才是正确的,要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们才领会到辩论里没有正确观点这一说。”
现在,克劳迪亚回到德国,负责推动移民参加青年辩论赛的项目。从中国得到的经验让她认识到,虽然在德国文化里辩论非常重要,但是在很多文化里,辩论并没有起很大作用。让来自各种背景的年轻人学会从不同角度阐述一个话题,并接受不同观点,是个浩大而长期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