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生命的历程是被生命消亡这一事实所主宰的。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自始至终存在的可能性,而生命的历程的后半部分所面临的压倒一切的挑战是:要在继续存在中找到生命的意义。
—弗吉尼亚·伍尔芙
起始于英国的启蒙运动,和更早时期的文艺复兴相比,彻底将人与宗教之间的联系断裂,正如心理学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论述的,自由越多,孤独感越强,理性主义将人类置于世界的中心,也将人类与生俱来的始发纽带断裂,加上二十世纪初期的两次世界大战,更是让人陷入到无以复加的孤独之中,彻底感受到社会成为一股异己的力量,现代主义思潮涌起,成为一种对启蒙运动的反叛。
现代主义发端于十九世纪的法国印象主义,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如:加缪的《局外人》、卡夫卡的《变形记》大多是控诉世界的种种荒谬与个人内心异化感受的描写,存在主义哲学和荒诞哲学成为主流的哲学思想,在现代主义文学上,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分支:意识流文学。
这个由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家詹姆斯创造的词语,表示的是一种不受客观时间和空间束缚的意识流动,是人对自我的重新定位,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则大量采用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的方式,不讲求讲故事重点放在人物关系和事件表现上,完全放任思想的自由流动,加上大量隐喻和为了突破时空限制所采取的蒙太奇手法,读起来的时候,逻辑性较弱,晦涩难懂。
出生于英国的维吉尼亚·伍尔芙,堪称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也是提倡自由探索的布卢姆茨伯里派的成员之一,同时,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她的代表作《达洛维夫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苦苦平衡和交杂的达洛维夫人,凸显出了个体寻求真实、自由人生的困境。
作为一名出生在具有浓厚戏剧氛围的英国导演,史蒂芬·戴德利同另一位来自英伦世界的奥斯卡最佳导演获得者萨姆·门德斯一样,有着丰富的舞台剧经验,这种经历,也正是使他们的作品,在众多好莱坞工业电影凸显出来的重要原因,由于带有强烈的人文思怀,他们的作品大多带有强烈的批判性和警醒价值。
电影《时时刻刻》是史蒂芬·戴德利根据美国作家迈克尔·坎宁安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该片上映之后,获得了9项奥斯卡提名,并斩获了第60届金球奖最佳影片等一众国际大奖,这部影片,可以看做是一部像弗吉尼亚·伍尔芙致敬的电影,围绕着伍尔芙小说《达洛维夫人》中的“达洛维”展开,聚焦处在三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女性所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困境。
一、从叙事结构、蒙太奇手法和意象,解读超越时空的现实与真实自我的对抗电影《时时刻刻》讲述的是处在三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三个女人的故事,尽管时空的局限性被打破,它们却都被“达洛维夫人”这个名字困住。
1923年,正被精神问题困扰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伦敦郊区的布卢姆斯伯利静养,此时的她,正在创作自己的小说《达洛维夫人》,自己的丈夫伦纳德是一名编辑。由于精神问题,伍尔芙被医生和丈夫出于不同的考虑而禁锢在家里,这种环境让她时时刻刻都感受到一种压抑,想要逃离却最终被丈夫找回,这一切被她忠实记录在自己的小说《达洛维夫人》中,终于,1942年,伍尔芙不堪疾病困扰,选择了沉河自*。
1951年的劳拉·布朗,身怀二胎,和丈夫生活在洛杉矶的郊区,她正在阅读小说《达洛维夫人》,这本书也使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天,她正在准备自己丈夫的生日蛋糕,却得知了自己的好友贝尔夫人的遭遇,这也将她最后的一点忍耐心消磨殆尽,她想选择自*,却最后放弃,生下孩子,她选择不顾一切的逃离。
2001年,克拉丽莎·沃恩正在像达洛维夫人一样,为获得卡罗瑟斯奖的诗人朋友理查德准备派对,由于和小说人物同名,她被理查德称作“达洛维夫人”。两人在年轻时曾是恋人,理查德却选择了男性朋友路易斯·沃特斯,克拉丽莎也有了自己的女伴,并做了试管婴儿,有了自己的女儿。分手之后,克拉丽莎负责起理查德的生活起居,但童年的遭遇,使理查德的性格变的敏感、脆弱,有着悲观厌世的态度,也正是在这一天,他决定不再为克拉丽莎的爱活着,选择从窗户坠落自*。
在《电影艺术词典》中,对于电影套层结构的定义为:它是电影剧作结构之一,是时空交错式结构中的一种结构形式,往往具有两个时空,即“过去时空”和“现在时空”,两个独立的时空叙事交织在同一部影片中进行展现,形成若即若离、相互呼应的“形散神会”的实质。它并非等同于我们所说的戏中戏、片中片。
在《时时刻刻》中,导演史蒂芬·戴德利奖弗吉尼亚·伍尔芙、劳拉·布朗、克拉丽莎·沃恩,这三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女性并置在同一部影片中,将她们的一生,就像《达洛维夫人》中的达洛维一样,压缩在一天内集中展现,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交叉线性叙事风格,完全实现了“形散神会”的实质。
其本意,是为了揭示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等物理限制的个体困境,即屈服于传统的现实生活与追寻真实、纯粹的自由理想的矛盾,更是让观众了解到了女性一天延展为一生的矛盾。
为了解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影片特点,史蒂芬·戴德利大胆运用了蒙太奇中交叉蒙太奇的剪辑手法,蒙太奇所具备剪辑、拼贴的特点,可以更好的帮助不同人物和故事的展开。
交叉蒙太奇的拍摄手法在三个人物之间,反复的切换,把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发生的两种动作完美的调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时空的事件连续性,也让整部影片具有了更强的节奏感和启示录式的惊险效果,事实上,三个女性人物事件的转折点正是伴随着伍尔芙在创作小说《达洛维夫人》中人物的转折点反复展开。
除了这种超越了时空套层结构,影片中反复出现了“河水”和“花”,其中“河水”出现在伍尔芙和劳拉·布朗两个人物中,对“花”的痴迷,则贯穿影片所有的主要人物。
众所周知,意象是一种用来寄托创作者主观情绪的客观物体,是两者之间的完美结合。
对伍尔芙来说,肆意流动的河水是对自由最好的象征,也具有着无可阻挡的特点,当伍尔芙兜里揣着石头站到水中央,身体四周被流动的河水所覆盖,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情感压力,事实上,伍尔芙正是因为无法忍受丈夫伦纳德无限的爱与渴望纯粹的自由而选择自*,她始终都在被这种冲突所笼罩,而流动的河水,或许是解脱的最好方式,水的肆意流动,就像人类摆脱束缚、对自由的渴望。
当劳拉躺在旅馆的床上,自己内心一直压抑的感情得到了彻底的爆发,她终于有了可以自由掌握自己生命的权利。随着水快速充满房间,将她淹没,自己腹中的孩子唤醒了她对现状的另一层思考,“死”过一次的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之后,选择生命,所以,她逃离了所有的一切,去追寻自己自由、纯粹的生活。
同时,影片中无处不在花,可以看出鲜明的性别特征和时代特征,对于伍尔芙来说,医生的医嘱和伦纳德爱的禁锢让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出去买花,自由是完全丧失的,而身上的衣服、首饰全部充斥着花的形状,成为了一种鲜明的性别特征;对于劳拉来说,这种性别特征明显弱化,劳拉很少穿戴“花”式的手势和衣服,自己的朋友贝尔夫人无论项链还是耳饰,都是花的形状,这表明了女性主义所面临复杂突破局面,劳拉成为激进的突破者;对克拉丽莎来说,花的选择更具肆意的特点、玫瑰花、绣球花,还有一捧各种各样花组成的花束,做了试管婴儿的她,具备了更多自由选择的空间。
除了伴随着花的选择权限,当伍尔芙把黄玫瑰摆在死去的鸟儿四周,躺在地上静静看着鸟的眼睛时,则是一种对已逝去的爱的怀念和对死亡幸运的渴望,对她来说,鸟儿已经成为自由的象征,对自己来说,唯有死亡,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对于伍尔芙、劳拉·布朗和克拉丽莎来说,看似自由的维度在不断增强,形式也在不断的变化,可是,人在向生活妥协和追寻真实自我之间的对抗仍然不可调和,刻骨铭心的孤独仍然萦绕心间,具备了一种永恒的特征,正如马尔克斯所说的:唯孤独永恒。
二、伍尔芙、劳拉·布朗、克拉丽莎·沃恩所选择的破局方式分别是死、逃离与妥协,揭示其背后女性主义的发展历程对于弗吉利亚·伍尔芙来说,丈夫伦纳德非常爱她,为了她的精神问题,放弃了伦敦城市生活,和她一起居住在伦敦郊区,对待她神经质式的脾气也都尽量忍让,用自己认为爱她的方式爱着伍尔芙,却始终不了解她。
对伍尔芙来说,丈夫伦纳德爱却更像是一种禁锢,正是这种无法反驳、无法逃离的爱,让她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她发了疯式的想要逃回伦敦,却被自己的丈夫从火车站追回,佣人瞧不起她,她一直过着丈夫提供的优越生活,却无法选择自己的自由生活,对生活的妥协与自由的渴望,最终让她选择了沉河自*,获得真正的自由。
伍尔芙就像是加缪《局外人》中的莫尔索,内心时刻充斥着不被理解的异化,最终,这种爱的束缚与自由的渴望,让她在冲突中选择自*,伍尔芙的反抗是强力充满悲剧色彩的,当外界无法满足想要追寻真实自我的渴望时,死亡成为获取自由的唯一方式,伍尔芙所代表的是女性主义的萌芽。
对劳拉·布朗来说,全职主妇生活是对个人自由和价值的压抑,在她的眼里,自己只是丈夫从战场归来之后的奖励,是一个被物化的角色,小说《达洛维》夫人唤醒了她对自我真实人生的渴望,所以,当她看到自己的好友贝尔夫人因为无法*的痛苦时,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她想自*,却被自己腹中的孩子唤醒,最终,她决定抛弃所有的一切,去寻找属于自己真实的人生。
伴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相对于伍尔芙来说,劳拉采取了一种更自我的方式,相对于伍尔芙的死亡,她选择了生命。当她得知自己的儿子理查德去世、自己的亲人都比自己更早离世时,她虽然痛苦,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所代表的女性主义更偏个人狂欢式的沉醉,将一切责任抛之脑后,追求着绝对的自由,这一点,和美国“迷茫的一代”精神内核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到了克拉丽莎·沃恩,女性主义的发展到达了一种更高的层度,正如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解构,克拉丽莎·沃恩也完成了对“达洛维夫人”的重新解构。
她和小说中的“达洛维夫人”一样,在派对中寻求虚荣的满足感,却已经完全摆脱了对男人的依赖,实现了经济的完全独立,并且依靠技术,成为了一名单身母亲,她不在为了争取女性的各种外在权利而斗争和痛苦,而是面临着自我的冲突,身边所有的人中,只有理查德能够一眼看穿自己,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获得安宁和快乐,所以,她努力的照料着理查德的一切生活。
对克拉丽莎来说,她已经彻底摆脱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依附与男性的模式,从表面上看,在她和理查德的关系中,反而是理查德在扮演着依附者的角色,可事实上,克拉丽莎对于理查德的依赖更深。
由女性主义的发展看,从伍尔芙到克拉丽莎,女性的经济和地位正在不断增强,逐渐处在了和男性相等的地位,克拉丽莎逐渐成为生活的强者,却仍然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时刻面临着冲突,看似面临着发展的悖论,实际上是一种更高层度的进化。
事实上,对克拉丽莎来说,她已经完成了从人性理论到人本主义理论的发展,相对劳拉来说,她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对外界的刺激可以更轻松的用情绪作出反应,也摆脱了伍尔芙式的死亡本能,利用自己的意志,决定着自己的目的和行动方向。
从伍尔芙到克拉丽莎,可以将女性注意看作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既有着童年时期受本能掌控的无意识选择,也有着青春期式的激烈反叛,直到步入成年,更加成熟的在本能和意识中平衡生活与内心的冲突,女性主义具备了更宽广、更理性的内涵。
三、存在主义哲学下,寻求现实与理想平衡下的生命意义伍尔芙曾经说过: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韵律。生命不是安排,而是追求,人生的意义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也要尽情感受这种没有答案的人生。
伍尔芙的这句话,切中了存在主义和荒诞哲学的中心思想,它既肯定了世界的种种荒谬和人所面临的困难处境,也肯定了人可以通过自我努力、自我成就来拥有一段有意义的人生。
乍一看,在电影中,无论是伍尔芙、劳拉,还是克拉丽莎,都在追寻自己人生目的的过程中损失掉了一些东西,伍尔芙为了自由失去了生命,劳拉为了自由失去了亲情,克拉丽莎则在生活和理想之间拼命的挣扎。
可是,她们每个人都没有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过,对她们来说,结果变的不再重要,生命的整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在伍尔芙的小说《达洛维夫人》中,达洛维夫人直到结尾也没有选择以一种激烈的方式进行反抗,它更像是电影中的克拉丽莎,时而被真实的自己所困扰,时而陷入对派对所带来虚荣的留恋。
正是这种现实与理想不断交融的双重人生,才凸显出真实的生命意义,它避免了像伍尔芙和劳拉一样,以伤害身边人方式的追寻自由,也以每个时代不同的形式,让真实的自我得到展现。
就像弗洛姆曾经论述的自由与孤独的关系,它们永远是相生相克的,对我们来说,带着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负重前行,或许才是生命意义真实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