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的窗外,是我不曾熟悉的风景,说来也怪,它们不过距离我所熟知的区域几十里外,我却全然步入了另一个地界。这些风景,只有在赶往机场期间的“每次”才会领略,加上今天也不过是第……第几次?反正那是个个位数。大多数和我一样的普通人,都是蜷缩在自己熟络到厌倦的一方小天地里度过一生,半径稍远一点就下意识地归为边缘化地带了,不想涉足,不敢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倘若有人迈出了,踏上新的土地,也会出于本能地妄想融入当地,最好是各方面都与本地人无异,继而安定。人对安稳的渴望、对变化的恐惧是刻入基因的,这点我深有感触。别说是通向机场的这条路,就是后来离家后我住的更久的那座城市,自己也只是在办公楼跟出租屋周边的区域日夜活动,对其他地名的了解仅限于地铁站名。没时间也没精力了解这两千平方公里的大城市,加上我感觉也没必要。我曾经问过一些本地人,他们对这座城市是否偶尔也会颇感陌生,是否也会有完全没听过、或者听过但从没去过的地方,答案无一例外是肯定的。脚下这待了近二十年的故土,有多少我只能以外乡人目光打量的角角落落,比如眼前的窗外,当然,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一个外乡人,一个重归故里的外乡人。和从郊外回县城的那段车程不同,这段行程经过了县城繁华的中心,后来愈发冷清,只有山雾浓重的茶园与稀疏的农舍。汽车前面闪动的时间显示:18:28。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不夹带任何情绪的黄昏,我却嗅到了无数荒芜的气息,不关风景,只关我自己。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坐在一辆同样没什么特别的汽车上,驶向机场。他的周围环绕着的想必都是些即将乘机的人,赶往东西南北各个地方,去看他们的想看的风景,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见他们想见的人——这听上去饶有兴趣,也满怀期待,可是,他却没有窃听或是窥视的兴致——一路上,听见他们的谈话,看见他们的拉杆箱,却记不住任何内容。因他没有以上三者中的任何一种冲动,他只是他自己,活在这世间,仅此而已。他记得这样的一则定义:“遵从行为产生对于遵从行为的预期,遵从行为的预期产生遵从行为。我将这种现象称为‘惯例’”。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他依循惯例活着,从未逾越一步,也无价值判断,或许正因如此,他是普通的,不值一提的。如今,过了不惑之年,他才渐渐意识到,习以为常的那些事情并不都是合理的,合乎常理的“常理”也有相当一部分歪理。
一阵风捎来的枯叶从脸颊划过,痛比冷的感觉更强烈,天越来越冷,沿着这条冰冷的路一直往前走,似乎就要过年了。没有“似乎”,没有那么多似是而非,谁都必须要跨过“年”这个门槛。日子本无新旧,昨天于今天自然是旧的,明日较今日也总是新的,但除夕到初一就是有一个分界,哪怕你假装看不到,周遭的他人与气氛也要给你来一记强提醒:过年了。他一向厌恶所有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把一个平常的日子粉饰成一个华丽的“节”,非要渡过这个“劫”不可,置身其中,很难不被裹挟。他想起小时候过年,家里人总是秉着呼吸,攒着力气,押好时间,提前置办,于是总算是把这个年,这个红红火火的中国年按部就班地过掉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的脸上,那种疲惫又兴奋的表情,他看不懂。于是后来,至少这十年,他不再仪式感满分地过年,只当是一个普通的休息日。阳光洒进屋子,睡到自然醒,起床吃顿饭,继续做自己的事。窗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被房顶罩住、躲在自己暗室里的一个局外人,清净了些,倒也自在。洋溢着喜气的张张笑脸与嗑瓜子看春晚的一家老小,只出现在他偶然闪现的童年回忆。长大后,他愈发意识到,柴米油盐的日常活动以及人们热衷议论的种种情感,比如张三是否爱李四,李四又是否对他们的关系抱有乐观……过于关注这些家长里短与琐碎人际关系的后果就是:仅仅勘察了心灵世界为人所知且毫无新意的公共区域,而忽略了占据人生更大比例的自我部分,漠视了一个人独处或是身处人潮时复杂的心理活动。于是,生活沦为了一块破抹布,洗了晾干,脏了再洗,洗洗涮涮,无休无止。读书、思考、发呆时的内心独白并非抵不过跌宕起伏的生老病死;诗意、幻想、梦境的分量也绝不逊色于每日例行的吃喝拉撒。其实,人不是时刻都困于与他人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挣扎在爱河或是摇荡在情网,一颗大喜大悲精力旺盛的多情种子,现实里遇到,总令他倍感惶恐。
天黑了,不是现在,只是他才察觉。多数情况下,一件事最初发生的时候人是意识不到的,等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他会自以为这事刚刚发生,而其实这样“已发生”的状态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踏进候机楼的瞬间,他回头看了这座县城最后一眼。或许不是这辈子最后一眼,但他希望是的。父亲去世了,最后一点不得不牵扯的关联也就此切断,他没有藉词再逗留此地了。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落脚的一个驿站,只有那些混得不错的人才有闲情去缅怀故土、追忆过往,而一个无论多么牵强都不值得被铭记的庸者,只是一辆驶离故土的汽车捎带走的一粒灰尘,扬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再别现身。突然他觉得自己无比荒唐,既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趟的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看父亲最后一眼还是了却什么心愿?都没有,白白浪费了那敝帚自珍的时间与所剩无几的银行卡余额,他后悔自己为何偶然得知父亲死讯,哪里又有那么多“偶然”?一件事,倘若这个人不想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的,想知道又不敢承认,知道了,于是拿“偶然”、“一不小心”这种幌子掩人耳目,佯装无辜受害者。这一点,他是相当憎恶自己。
候机楼依旧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路过“康师傅私房牛肉面”时,他停了下来,他知道这里的一碗牛肉面能抵外面的好几碗,几乎就要踏进去的时候,他问自己:你真的那么饿么?为什么如此草率地被食欲俘获,不缴械投降就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倘若这一碗面不吃就活不下去,那说什么都要吃,可远没到那个程度,为何还要停下脚步?你那么有钱么?想起背包里的康师傅桶面……都是康师傅,都是干粮。候机大厅最尽处靠近登机口的位置,他坐了下来,像一具散架的人体骨架,生硬地堆叠在冰凉的座椅上,八小时后,他将孜孜矻矻自主组装,一步步挨到那扇门,飞离此地。闭上眼,他塞好耳机,还是那首乡村歌曲,这是他最爱的快乐公式,因为无须思考。听歌的时候,任由思绪被歌者拖曳,你尽管瘫软,尽管堕落,它都惯着你,直到你步入它想要为你呈现的音乐世界。可是此刻,就连这种最廉价的放松方式也被他同类的幼崽剥夺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在他周围奔跑追逐,他皱着眉不住地躲闪,大人在不远处却仿佛自动过滤了他们的噪声,诚然,管教与否是他们的自由。他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漫步于乡村世界,可就在组装骨架的瞬间,他发现四周已被黑压压的乘客包围了。他无处可去。
于是现在,他摘下耳机,转变角色,当一位家庭剧的观众,对一个成年后就完全看不进去任何电视剧的人,这实在是一桩苦差。那对父母、很多对父母,仿佛突然涌出,不同于他那副沉闷的骨架,他们饱含生命力的身影活跃在大厅,无疑是被一种称之为“希望”的神谕所感召,而这“希望”的源头就是此刻吵得他心烦意乱的小孩们。生活本是无意义的,年轻时的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每天嘻嘻哈哈,仿佛那个闪着光芒的“希望”一直在远处向他们招手。生活日复一日着它的乏味,他们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庸与生活的无意义。某一天,出于种种偶然,近乎宗教般的生育崇拜也好,延续自己的基因也罢,或者,最常见的“顺从本能”无须任何思考,“不结婚不生小孩?奇葩!有毛病吧?人生也太失败太无趣了吧?”于是,那个小孩降生了。这之后,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竟以为生活重新有了奔头。小孩身上映射出自己的影子,让他们再次看到自己庸常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他们视小孩为自己的希望。终于有一天,他们对小孩抱怨生活不再有意义,人生不再有希望,却不知生活、人生……事事本就是无所谓“意义”的,“希望”也从来都只是一种假想——不是真的不知,只是假装不知,心里都有数,无非是在控诉小孩的平庸,一如过去的、现在的、一如既往的他们自己。“我生你怎么了?不知道感谢,过去人还十个八个地生呢,想要什么自己奋斗自己赚钱,咱家没那条件,我可给不了你!要不你给我定个罪?”“顺从本能”不需要理由,你只得接受事实,这类似泼皮文化。过去人几乎半辈子都在生小孩,生得越多劳动力越多,生育边际效益递增,甚至借此完成阶级跃迁。现代社会却早已不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作坊式小农经济,一点资源人一拥而上,有些人注定要被挤下去,三代而亡。而农业时代和初工业化时代过来的人深闭固拒,意识不到这点。于是,那不再是小孩的小孩依旧沉默,因为回应同样也没有“意义”,他早就看透了这一切的无意义,接受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的现实。他清楚自己不会生什么小孩,因他不愿将无力感继续转嫁到另一个别无选择的人身上,迫使他重新来过自己遭遇的这一切,而他还与自己有着所谓“血缘”——那千百年来被人无比珍视却又颇有些荒唐的玩意。他对现实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不让那个自己或许还“爱”的人来到这世间受苦,他晃荡着的躯壳也遭不住生养那无辜的小孩,能照顾自己都极为艰难。血缘、基因是什么?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结局都是走向终结。他的存在只是偶然的,并不是祖辈辛辛苦苦把他带到这世上的。人类文明是一小部分优秀人与无数普通人共同传承的结果,但把一个人单拎出来,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区别不大。基因延续进而出现繁衍本能,满足感、愉悦感等都是基因延续的产物,都是其所驱使,人的一切*都是,切忌本末倒置。你普通或许你的孩子不普通,顺从还是忤逆本能,先审视一下自身:“未经审视过的人生不值得度过。”孩子不是希望,自己、活着的自己才是。
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要怎么过,一辈子逃脱不掉与生俱来的各种本能,却还在思考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果真是犯了人类爱思考的通病。没有欲念、没有恩怨,也没有美化深陷绝望的人类处境的任何尝试,沉默的人总是这样……被动,进而被忽视,其结局之一便是吃亏,哑巴亏。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的苦楚,比如他,从二十年前离家到现在走路喘不上气的中年人,他在外的经历从不对人道,就像他空荡荡的出租屋和干干净净的朋友圈。有表述才存在,再确凿的事实,当事人不说便意味着没发生,于是,一些闲人,不管是跟他有关联但他敬而远之的,还是根本就毫无瓜葛没资格谈论他的,都以为他混得不赖,至少,没那么苦。他已经尽最大能力剪断与这个世界的细密连线,但或多或少有意无意直接间接得知这些关于他本人的失真描绘时,他还是再一次地、一次次地保持沉默,一句解释、辩驳都没有,偶尔面露的无意识的苦笑还会让对方以为是默认。这一方面,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改观的,而他的对立面,具有显著特征的那一类人,他认识的有两个:他的父亲与前妻。或许这从没见过面的两人绝非特征最显著的超群绝伦者,只是凑巧,他跟他们比较熟,接触比较多罢了。儿时,每当父母吵着差不多议题的架时,父亲总会细数他“这辈子吃过的苦”,他自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幼年遭自己祖父母的如何虐待,家境又是何等的贫寒,好容易住进了县城的集资房,又是整天在外奔波,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心血,闲不下哪怕一刻,以至于耽搁了自己的某项宏伟大业,糟践了自己在某一领域的天赋异禀……这时候,母亲总是沉默,哪怕是在对面发飙者摔东砸西的背景声里,这个懦弱的女人也不曾将自己真正苦难的过往以及正在遭受的暴力坦陈,“她该是一个哑巴吧”,那时,躲在房间的他从门缝瞥见这一幕,笃定地推断,却忽略了“哑巴的孩子也很有可能是哑巴”的大概率事件。争吵结束,父亲继续哼着小曲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或者蹲在电视机前看到深夜,这时,他忘记了自己几小时前对外展出的所谓苦难人生,甚至还会对身边或屏幕上某位人士的不幸遭遇露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神情,“我这辈子就没吃过什么苦,这种日子真是无法想象,真不知道这某某某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还要上升到某个令自己满意的高水准讽刺,“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啊,能吃苦的人可太厉害了,我就不行,从小就没有大志向,倒也一直顺风顺水,也没心眼,唉,这真是命啊……”这倒是真话,整天抱怨自己超级累的父亲,却并无事实依据支撑,不过是正常上班,一个小科员能有多忙呢?家里也没有因他的“累”过得多好,能吃得上饭上得起学倒是不假。他不知道父亲挣的钱究竟花在哪了,房子没买,寒暑假从没旅游,甚至也没吃过一次麦当劳,神奇的是,父亲从不缺喝酒请客、出门打车和换新手机的钱,仅看他一人,还以为这家是九十年代下海的暴发户呢。“你不是刚才还说自己‘这辈子吃过的苦’如何如何么?”他以为母亲会赶紧补上这致命的一句,话术他都替她组织好了。可是母亲,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的事,或许她懂得,这句无懈可击的反问一出口,对方将立即陷入不义之地,一场新的旧争吵也将再一次不可避免。初中有一次他没考好,跟父亲讲:“要是我不是学习的料高中也不念了,直接去深圳打工”,父亲同意了:“你要是想打工现在就可以去,也不用上学了,也不用再花我的钱。”这事后来父亲提过很多次,他才知道父亲不是开玩笑,因为父亲一直觉得他是这个家的大功臣,而他和母亲都是只会花钱的伸手党。现在想想,要是他那时真来深圳打工了,大概率会比现在过得好,这是后话了。父亲这类人,带有仪式感去上班,重复,无休止地原地踏步;下了班,可以堂而皇之,继续无休止的娱乐,因白天那份仅能够维持生计的“事业”毫无愧色地在这个家自由穿梭。走廊上、卧室里、客厅中,他们肆无忌惮的大笑和耸人听闻的言谈俯拾即是。对自己没有要求,得过且过,能吃饱饭就行,不再也懒得去考虑未来、思考一些别人问起自己也答不上来的尴尬话题,以至于早早给自己的身心办理了退休,愈发爱惜那身稀疏的羽毛,憧憬着早日过上并不存在的“越来越好的日子”。“真是后悔当初生了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解脱了”、“我要是你早就死了,你怎么不一头撞死啊……”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续弦,也很快将对婚姻的怒火转移到了他身上,类似这样的生死宣言贯穿了他小学到高考前的近十年,未成年的他只有沉默。垂垂老矣的人尚且惜命,出于本能他恐惧死亡,他还不想那么早死,而离开这个家他也不知道还能去哪,真去深圳打工么?他还是欠点勇气。
许多许多个这样的自相矛盾构成的日子之后,他也莫名其妙地结了婚。没什么好讲,他发觉自己和妻子在这场婚姻闹剧里扮演的角色,分明就是当年父母的原型颠倒——他就是母亲,妻子就是父亲。妻子那流利的口才不当演说家、不去从政经商真是可惜了,什么事情对方都能找到巧妙的辩论切入点,以证自己是正确的、上进的、付出大于回报、凭努力换取成功人生的高姿态一方,全然忘记自己扔着满茶几零食袋子坐在沙发上追剧时的哈哈大笑,“一辈子这么短,生而为人,就是要好好享受”,这是她挂在嘴边的人生信条。反观他,严肃讷口,小镇做题家出身,视读书为本分、享乐为罪过,湮没于熙攘人群,卑微得像个小丑。自由!自由?他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家。他想躲起来,唉,躲什么呢?荒唐!躲来躲去不也还是格格的寝宫。
“别跑了,你是不是多动症?”奔跑的小孩终于被他母亲的呵斥声训得停了下来,我总算得以清静,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个颇有些难言的事实:这位母亲并不是突然惊觉自己该教育孩子了,毕竟小孩已经闹腾了好一阵子。她情绪的瞬间爆发与小孩无关,而是别的某件事刺激到了她,她无处宣泄,于是那跟她还有一点关联的小孩成了她疏通的对象,就像小时候,父亲面对生活与婚姻的无能无处排遣,于是我成了那个任打任骂的出气筒。我知道,很快这位母亲就会被其他事情再度转移注意力,所以小孩也只是会安静这一片刻——类似的情形在他六七岁的人生中早已司空见惯。我被这女人的大嗓门拉回了现实,其实我有点耳背,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独处时,我总是禁不住回忆过去,即使这过去曾令我相当痛苦,时过境迁,我竟通过“还好我早点抽身”的暗自庆幸来获取满足,因为这至少比跟另一个、另几个人呆在一间房间时的如坐针毡自在太多。沉默是内向者的自我保护,但过去某些时候,我却偏要做一个讨喜的外向者。我总是无意识地“嗯嗯”、“哈哈”,讲一些或许对方想听的言不由衷的大白话,我挺鄙视那时的自己,但是嘴却依然源源不断的往外蹦出那些无聊的词汇,身体也仿佛被钉在座椅上,不敢起身,不敢打破这“融洽”的沟通氛围。纵使我很早就意识到,人们之间的交流大多都是废话的堆砌,因为输出有价值或真实的观点得到的回应远远达不到期望值,甚至换来误会与敌意,“是吧,这样啊!”、“已经这样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倒想问问,到底什么是没用的?什么又是有用的?感同身受向来是稀缺之物,而聊废话永远安全,还能借此增进感情、烘托氛围,显得热闹非凡,何乐而不为?人际关系也是凭此维系。记得大学时,平时上课吃饭都形影不离的室友到了寒暑假都跟不认识一样从不联络,开学了继续心照不宣地共同行动。刚毕业最初两年,我和几个大学关系还行的同学靠发发段子聊聊天维持关系,时间久了大家也都累了烦了,如今唯一还联系的也就曾羽一个人了。新的人生阶段不再有交集,回归原本阶层,沿各自的轨道渐渐走散,说到底,只是恢复原状,一切如初——因为大家原本就是在某个人生节点随机相遇,分离后便还是相遇前的陌生人,步入中年,连回忆年少都显得矫情。如今我还记得大学同学那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某某某。亲密关系更是如此,鸡毛蒜皮、絮叨的车轱辘话充斥了家庭生活的几乎全部。一位不愿讲废话的沉默之人,不会与任何人走太近;怕麻烦别人因而从不主动的人,也注定是百年孤独的命理——当然,这其实正合他们的心意。至于曾羽,算是个意外,我们本不是一类人,可以讲,他是跟我完全相反的一类人,性格也好,身世也罢,奇怪的是,我们却能走得很近:我们足够了解彼此,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也出奇地一致。大学里我们是一个系的,上课总会遇到,仅仅点头之交。毕业后有次他来深圳出差,大概是十年前,竟然就在当时我外驻的一家公司,我在那里也只是呆两周不到。惊讶间我们认出了彼此,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大学时我们都没一起吃过饭。他告诉我他毕业后留在了云南,在那买了房子也结婚了,我也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我的状况,我当时觉得我们以后应该也不会见面,说实话也没什么,没成想这一通闲聊竟聊出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告诉他我离婚了,而且也不打算再婚,现在在深圳还是租房子,他听了,抱着手里的咖啡,居然笑了,他说这没什么,他其实有点羡慕我,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我一无所有,就是勉强活着,他又笑了,说:“你当然不懂,没想到今天跟原来系里的学霸聊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偶然。”我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就道别了。想不到长久以来的做题家竟是旁人眼中的学霸,有时我会想如果我当年毕业考了研,真的一路硕博念下来了,结局会怎样?会好过现在吧。不少读了很多年书的穷学生,毕业出来,发现房价比两年前、六年前或者八年前翻了多少多少倍,明明是刚需却很可能变成追涨的接盘侠,当然,论才华与格局,他们没输——认真讲出来的实话却有点暗讽意味,实在荒唐。这么多年我和我这位朋友之间,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但这不会妨碍下一次的坦诚,没有废话,没有寒暄,也就不用刻意,不用那么累。我见过太多放低姿态讨好对方来刻意维系的关系,作为旁观者,我看着都累。
“唉,你能不能闭嘴!”,音量不大但颇有震慑力的这句命令再次中止了我的回忆。还真有人不像我这般隐忍,无情击碎原本友善的空气,告诉身边那个讨厌的家伙:闭嘴!对面,是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他们并排坐着,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呆若木鸡,像极了加缪笔下的那对火车情侣:“火车上的小情侣。两个都长得不好看。她拉着他,笑吟吟的,撒娇,撩拨他。而他,两眼无神,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他并不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唯一的区别在于,多少年后的今天,这位男士表白了自己的不耐烦与厌恶,让对方知道“其实我很讨厌你”的真相。就算没到讨厌的地步,很多时候,情侣之间也都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你比较适合“另一半”的角色,带出去也不至于丢人,但你绝对不是我会主动靠近的那类人。
我蛮佩服这位勇士,低头望着沉默的背包,我取出笔记本,记下这句台词——这是一个陪伴我多年的活页本,从父亲当年撕毁稿纸时它便私下诞生了,随身携带它是我保留至今的古怪习惯之一,毕竟现在都用pad什么的,纸笔写字的人少了。我很难解释自己这种行为,或许是写字更能随时记述一个沉默者参差不齐的情绪与拷问自我的思索。倘若笔尖划过时的力道足以刺穿纸张,透过黯然无语的行行字句,我便可以窥见书写者于彼时的愤懑与躁动——极力想要摆脱窘境、改变现状却又无能为力;而若是蜻蜓点水般轻柔描过的淡淡字迹,便只是书写者在记录丰腴布景营造的瞬间感受——因不消一分钟甚至几十秒,这股转瞬即逝的意识便流动得无影无踪了。激烈与平缓在文字间更迭融合,最终停留在一个稳定的中性值。我看见一个身形渺小的人,时而在情绪的汹涌波涛中独自冲浪,时而又在寂静的海滩上低头漫步,忽然他抬起头,毫不惊讶,毫无特色,我看见他跟我一样有着苍白的面庞和发紫的嘴唇——我们都是生活舞台上的沉默配角。我所熟知的自己,也只是将这一句台词印刻在这无声的剧本,而不会将其演绎于真实舞台。生活于我将永远是沉默的底色,书写,却能见证我的存在,证明我还活着——虽不曾拥抱山川湖海,却有一颗告别囚笼的笔,也只有在笔下,生活这颗顽石才有可能幻化为诗歌。成年后我命令自己不许再有情绪,有就把它收起藏好,于是这将是一本永远不会公开的笔记本,它舍弃了共鸣却换得了自由,它隐遁的身世默示我坦荡地自白,它上面尽是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凌乱文字。我无所顾忌地在心灵的版图里徜徉信步,舒展现实中因惊恐而蜷曲的僵硬四肢;我无须就我笔下所写向任何人做出解释,也无人强行推开那扇脆弱的心灵之门,质问我:你写的都是些什么?荒唐!我恸哭或是怒骂,议论或是抒情,我在笔记本里像一位少年一样感性,现实中则继续上演成年人的理性。而于任何场合任何形式公示于众的那部分言语,都不足以表明我真实的心迹,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组词造句,都可以随生命的终结被销毁。病痛的痛楚,希望的无望,努力的无力……令我在梦中哭泣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带着泪痕,我忧伤地醒来,走到书桌前,我还有一支笔——书写也是我的。仅仅是书写刚才的梦境也可以作为我活着的理由。我爱它,只爱它,这是幸运还是悲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永远不会抛弃我,我将永远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沉默地书写,即使我的笔下是如此荒唐!
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再怎么精力充沛的身体也会困倦。这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却也不困,一个闭目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就像有时,一个沉默的灵魂,我不知道它是死去还是活着。或许,在梦中清醒,在想象中生活,不执着于醒着的时候用身体的种种行为解构生活,就能消弭两者间的隔阂,不再区分梦境与现实——这听起来相当荒唐,可世间又有什么是不荒唐的呢?尤为荒唐的是,做梦也需要能量,也要有一张做梦的床。眼下回深圳后,我在城中村租的那个单间还有一个半月就到期了,新去处我也物色好了,是一个老旧小区的一层。我去看过一次,房子是能住,但优质住户早已迁走,住户不断向下层替换,如今只剩下退休老人与像我这样的外来租客。估计是极低的物业费都收不齐,物业也就随便扫扫垃圾洒洒水做做这些最基础的维护,管道渗水,地砖裂损,缠绕的网线裸露在走廊,墙皮也早已脱落,居住体验自然不会多好。中介看我犹犹豫豫迟迟不交押金,告诉我这房子虽然房龄老,但质量不差,倒不了,位置又在老城区,拆迁难度大,开发商不会来拿地,政府开发新地不再拆旧建新,顶多原地翻新旧改,要是我打算长期住下去,房租就给我压到最低。我笑了,长期住?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在深圳待多久,我那份可有可无的工作能做多久,我这个人能活多久。仅仅是寄身于方寸斗室,什么小区拆不拆,房子塌不塌,地皮值不值钱,我怎么不操心七十年产权到期后会不会不续租土地而是重新拍卖,三战明天会不会打,人类社会会不会毁灭呢?这些宏大叙事离我太过遥远,没立刻付押金也仅仅是因为这个月我工资还没发钱还没凑齐。“这房子也能住人?”我也曾半信半疑,但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房子都能住人。再破败,这房子也比之前那城中村强了不知多少倍,至少我不用每天来回三小时的通勤,热水冷一点但至少能洗澡,网速慢一点也至少能上网,楼上吵一点嘛……我还有耳塞,我可真没那么挑挑拣拣。我连多看几个房子的想法都没有,爬上爬下,问东问西,再货比三家……累了,真的累了。在单位唯唯诺诺谨言慎行,生怕被老板炒了,回家还要每日观察电表数字,担心一不留神又被房东坑。租房的繁琐我不想回忆了,搬家更是折磨,瓶瓶罐罐地整理打包,货车上载着我和大包小包的蛇皮袋,一路上叮呤哐啷,那场面活像一个赶街的农夫,滑稽啊!过去我身体也真扛造啊!好在我是个男的——这想法怎么有点讽刺?我已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得以解除性别指涉的诸多条约,就像“男的”这个身份,于我究竟是优势还是桎梏?我不知道。记得张罗结婚时,林穗惊讶于我连房子的首付都凑不出来,我才清醒得知彼时社会主流思想是男的婚前买房。这普适却生疏的场面令我措手不及,当然,时过境迁,现在早就不是了,房产证上写谁就是谁的婚前财产。林穗说她可以买一套房,但是我要出装修钱:“不然呢,你买得起房子么?不至于腆着脸拎包入住吧,好意思不出钱免费住我买的房子?装修钱就当你房租了。”我虽然钱不多但数学不差,做个防水,铺个地砖,刷个白墙再走个水电,添一堆家具家电,按最一般标准装修一套毛坯房的钱都跟首付差不多了,我们那时还没领证,还没到商议以后谁月供房贷谁拿生活费的阶段。算计写在脸上,结不结婚房产证都是林穗的名字,我等于去她家租房,分手了或者离婚了,她都能理直气壮冲我吼:“赶紧收拾东西,有多远滚多远,这是我的房子,你还有脸赖在这?”到那时我就真的背着装修的债被撵出门了,什么也带不走,继续租房子——她还真把我当给房东装修房子的房客了。买房买车选一个用来投资,我相信傻子也会买房,车落地贬值,装修贬值更快,有这钱买房自己住或是当投资不好么?非要上赶着给别人倒贴?给别人装修或者买车,还扯什么彩礼或嫁妆,摆出一副很老实很贤惠的样子。房子首付各出一半,写两个人名字,这是最公平的——倘若你非要结婚。当然,这些只会消耗能量且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今后也不会再牵涉了,思考我都无比嫌弃。大学临毕业收走学生证那天,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不再是学生,不再能在教室上课,不再能有问题就问老师,也不再能端着餐盘挤在食堂排队打饭。三十岁那年我离婚了,我也感觉自己时间真的不多了,而我有很多事都没做,所以,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借婚姻打发时间?装修那件事,后来我跟林穗讲我没钱装修,结婚也不是非要结。我也确实没钱,有时候没钱反而让我有了勇气。那房子最后自然是没买,我却阴差阳错地结了婚。最后我搬进了结婚前林穗家给她买的那套两居室,这也是令我们都悔恨万分的错误一步,当然,于我更是耻辱。
林穗父母后来很多次跟她讲,要是她是个男孩,当年他们可能会加倍努力,而不是有些短视,一辈子安逸地当个公务员。那个年代公务员还没有当下这般趋之若鹜,竞争也没如此激烈。这个时代最吊诡之处在于,除了死,其他事都是越早越好,“如果回到十几年前,我一定多买几套房”,08年之前房价低得不可思议,房价收入比跟现在比实在太低,其实就是十来年前也没暴涨,也都没有限购。除非你把钱都拿去花了,或者因灾返贫,只要老老实实上班,注意,仅仅是普通上班族,不是说什么自己当老板做生意,全款买一二线城区稍偏一点的房子,都绝不成问题,贷款的话几年就挣出来首付了。不说公务员阶层的人,那些只是早几年来城市打工的人,一年存款除去所有开销都能买十几平,如今也两三套房子,“我就一进城打工的,分不到房子,也没有拆迁,但是我可以买啊对不对!”普通商人生意好点的一年赚一套房都正常,更别提那些还有宅基地的土著了。最佳时机,投资了城市最优质的资产,因而获得了城市化过程的红利。“当年除了买房也不知道干嘛”,讽刺就在于,这一最单一最惯常的投资方式,也最不需要多么聪明的脑袋与超群的智慧。01年时,上车深圳的房子怎么讲都是容易的,尤其是关外。她父亲跟同事去看房,各方面都中意了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觉得家里是个女孩没太大必要必须买。那个同事老老实实买了,同期资产到今天翻了十几倍,这件事一直是她父亲的心结。原本幸运搭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在98年“房改”之前将首套房收入囊中,不用像外来打工者还要自己挣第一套房子,可是却没把握现有资源,持币观望,瞻前顾后,这究竟是祸是福,还是不假思索归结为时代的谜团?如今,这种模板失去了任何复制的可能性:没赶上刚出炉的热饭,只好在城市边缘捡别人吃剩下的冷饭,这冷饭不仅难吃还极贵,贵到要预支未来的工钱。不单是自住,哪怕是投资,想照搬建仓早、成本低,过去二十年靠房产大赚的模式也基本没戏了,能不高位套牢就不错了,所以说赶上了就是赶上了。现实总比故事魔幻太多,早些年,学习完全学不进去,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混社会的人,赶上低房价,早早在大城市买房落户,完成阶层跨越的无数例子,如今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要知道,除非遇到类似上述的特殊机遇,阶层的跃升一般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固然,她爸妈毕竟念过书,没有一些愚昧之人“庆幸生了女儿于是松了一口气,反正将来一定要结婚,嫁出去了就不需要房子”、“儿子是建设银行、女儿招商银行”等变相的重男轻女思想,01年没买,赶在08年四万亿计划出台,09年房价暴涨之前,买了套两居室,价格比7年前翻了一倍多,咬牙上车了。后来,我结婚了,搬进了这间房子;再后来,我离婚了,搬出了这间房子。一切都荒唐得顺其自然,简直为我量身定制——因为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住进别人的房子,都是为人不齿的,无论男女。婚姻,是否更是一件顺其自然的荒唐之事?不置可否。
“遇到我,你不觉得你很幸运吗?想跟我结婚的人排队到关外”,某天,林穗冒出这么一句,她一直以“深二代”的身份俯视我,即便她长得丑了点,脾气差了点,书也念得少了点,我一直也都知道。我没回答她,我对她讲,我其实随时都做好了从这间房子搬出去的准备,而这里永远是你的窝。你不曾居无定所,不曾体会那种透彻刺骨的绝望与不安,你甚至不知道,一些跟你同龄的女孩子长大是没有家的,永远寄人篱下,钱只会攒给儿子买房。没结婚就整日催婚,结婚了一点嫁妆匆匆打发,搬进丈夫家,离婚再收拾东西打道回府,搬回父母家,你是独生女也一样——我现在处境就是这样,我还是独生子呢!
记得我上小学时父亲就开始唏嘘自己曾错过了多少机会,不然怎样怎样,刚开始我还会傻呵呵地陪他共情,后来就只有沉默,实在是懒得理他。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就那么几年光景,我就长大了。昔日的小孩成了新搬来的不认识的小孩口中的“哥哥”、“叔叔”,单元楼新来的租客越来越多,换了一茬又一茬,我都不认识,我认识的那批原住户、旧邻居、儿时玩伴以及那只叫“维维”的狗子,也都在十几年间纷纷搬走了。《相约九八》的旋律还在耳畔回响,98年正值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第二年,泰铢贬值、香港金融保卫战,为扩内需“房改”顺势出台……这些新闻报纸上经常整版刊登,那时我们家订了好几种报纸。泛着光的油印,花花绿绿的,家里的日子,风平浪静地过着。又过了一年,某次放学,我跟父亲讲:“咱家要不要也去看看房子,我看报纸上‘房天下’好多新楼盘。”天天在办公室看报,见闻远大于一个高中生的父亲,反应出人意料地强烈:“没事提房子干嘛,咱家没钱!有那工夫把学习搞好,要高考了还这么闲,不然就趁早别念了,大人的事小孩别插手,我缺你吃缺你穿了?毛病!”吓得我赶紧滚回屋学习。那一年,那一天,窗外雷声滚滚,瓢泼大雨,父亲在客厅看那部百看不厌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震荡的房地产市场、全新的消费引擎都与沉浸在花生配小酒中的他毫不相干。千禧年,TVB大制作《创世纪》热播,叶荣添和许文彪叱咤商界、竞投地皮的商战故事,我家也只当肥皂剧看看。过了几年,我大学寒假回家时,忽然发觉这个院子变得特别陌生。总有一些人,主动隔离经济形势与时事政策,无视危机与机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看着邻居一个个搬走,某某在哪又买了房子,外地炒房客又涌入本市,却假装看不到、听不到,继续在酒精的浇灌下过着他什么心也不想操、什么脑也懒得动的麻醉日子,然而他们却有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谜之自负,仿佛站在智慧制高点俯瞰这群蝼蚁般的普通人东奔西走,只有自己才有非同常人的对未来的精准预测:啧啧,瞧瞧他们,呵呵,我就不一样!今天回来窃喜:“单位里某某某,那个拼命三郎,没分上房子,只好拼了命买房,真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赎罪的,不像我,一辈子顺风顺水。”明天又找人吹水:“他们买他们的,咱们就当看戏,咱又不是没地方住。唉,你不知道,那些商品房质量有多差,还是毛坯房,得自己花大价钱装修。漏水、裂纹,物业费照交,业主都去闹事了!真是花钱买罪受,到时候有他们后悔的,将来想卖都没人敢接手这烂摊子。”只是,二十多年了,人家的“烂摊子”也没塌,还月月收租。大学我远走高飞,父亲一副我上了大学就万事大吉的得意样子,仍处发展利好时期却依旧视若无睹,愈加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玩呗!那时候的他不过四十出头。不节制,不积累,绝不学习,贪恋消遣,没有长远规划,没有投资头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也不难理解——逼小孩可比逼自己容易太多了,还能张口就来,随时逼小孩去死,小孩也没逼你生他啊,不生最好,还少添双筷子呢。说真的,懒就是懒,不上进就是不上进,无可厚非,你只管承认,没什么好掩饰,但没必要冠冕堂皇地拿什么生男生女当托词。努力永远是为自己,不想努力的人,就是生十个儿子也没用。转眼间,又是十年,我对08年还是记忆犹新的,毕竟又是全球金融危机又是汶川地震又是北京奥运会的,那时我也毕业去了深圳。记得那年房价不升反降,深圳均价一万多,还爆出万科业主集体抗议房价下调的新闻,赶上购房补贴,信贷放宽,周围人很多都抓紧上车了,地铁口每天都有房产中介在发传单,我也有点着急了。那阵子跟父亲还没那么僵,电话还是通的,我以为有了前车之鉴,他会识时务点,深圳买不起,老家省会三千多的房价还是没问题的,或者再次点,我们上面的地级市也行,没想到父亲又一次凶我:“买什么买,跌了你赔?我一分钱没有,你别指望我,你念书花了我多少钱你知道么,有什么用?白眼狼!”计划再度作罢,我明白已经没有继续谈论房子这个话题的必要性了。从小到大,决断关键性事务时父亲给出的意见,经事后印证,总是惊人的一致错误。2009年的电视剧《蜗居》也没给爱看剧的父亲什么启示,那一年之后房价就一路上扬了,说真的,就是2014年买,都比现在低不止一倍,没赶上低位,以后即使降了幅度也不会太大。说经济观念、投资眼界这些,其实还谈不上,父亲还达不到,我也不知道他一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昨天?已经过去了,说啥也没用了,来不及啦,就不去想咯;今天嘛,今天吃点啥啊,最近好无聊啊,唉,终于上床了,可累死我了,再刷刷手机;明天,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呢!操心以后的事情?活一天算一天,吃好喝好,死后管它洪水滔天呢!”是这样,对么?逃避现实中这些事,以为可以置身事外,是啊,你可以无视现实,也可以省略现实,甚至可以虚拟现实,可是,你口中那个“不该出生”的小孩呢?漫长的未来呢?你所谓的未来靠什么兑现?你发大财的梦想谁替你实现?今天过的日子就是昨天口中的“未来”。说穿了,不是你买不起,而是你从来没想过要买;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压根没想过要做;不是你没时间,而是你有时间也不会理睬。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今天空空如也,你再来抱怨?是,死了什么都带不走,那你为何还要留下基因那个最没意义也最没用的东西?你自己的生活明明一团糟,却还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一副“自己开心就好”的样子,然后教育小孩“不要比吃穿要比学习,你看电视上某某,家里那么穷还考上名校,学费还全免”,你的小孩愧疚地点点头,听话地乖乖照做了,现在又混得如何,吃穿还过得去?你还满意么?你可以烧香拜佛踏青赏梅,云淡风轻岁月静好,自欺欺人地往下比较:“某某还不如我呢”,你的小孩却要不苟言笑地坐在格子间里惦记这个月的房租该付了。蜗居在深圳出租屋的我实在是笑不出来,没办法傻乎乎地跟隔壁邻居一样嬉皮笑脸,或许我天生就是个严肃之人,我不配玩笑,我打心里觉得,真的。我现在这副中年的衰弱落魄样子,和毕业的小年轻们抢食,一起996一起嗨皮?见鬼去吧,35+5了您。所以我不留任何痕迹在世间,清清白白地走,因为我是真的,一清二白。至于那个仅负责记录我之存在的笔记本,就让它遗落在我落满灰尘的房间吧,或许某个不幸的闯入者会随手翻两页,然后被它的荒唐所震惊。我和父亲,在那一通电话之后,也不怎么联系了。再后来,我没能成为父亲的骄傲,家族的荣光,四十年了,我还是一个漂泊不定的游民,一个行迹不经的逆行者,而从没有过阶层焦虑、按步骤完成结婚生子人生任务、“一辈子顺风顺水”的父亲也在一个月前离开了这个世界——一切都告一段落了。不可化约又历历在目的过往,一一消散,耳边只有互逐的风。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深圳的城中村没有静谧,即使是凌晨两点,你依然能听到歌舞升平的不绝伴奏。高企上升的房价令我却步,我承认自己的无能,接受自己底层的身份,我其实跟这些整日嘈杂的租客无异,摆什么架子?装什么清高?搞笑呢您。98年、08年,再到18年,如今又过去两年,20多年不过是历史一瞬间。最早经历住房市场化的60后、70后在一纸文件落地后“被迫”进入房地产市场,却也凭借房产的滚雪球效应实现财富增值与阶层跃升,房子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大压力,即使是在一线,先换学区后换改善,换来换去,对于他们,房子就是资产,低位买进再减持套现,首要考虑的就是变现;一夜长大的80后在高房价的吆喝声中看房买房,基本最晚2010年之前也上车了,如今已步入中年;有一天,四十岁的我发觉,队伍里忽然多了某些晚生几年就再也来不及上车的90后、00后。今天,省会城市一套80平的房子首付最少要60万,全款至少200万,你敢信5年前同样的房子全款也就50万,凑个10多万首付就能买下么?一线就更不提了。1990年出生的人,本科毕业是2012年,大专是2011年,2015年之前上车的,也就90-93这几年出生的多。学界有日本经济“失去的二十年”之说,1998-2018,对90后、00后中的某些人,这成长的二十年也是失去的二十年,什么都记忆犹新却又好像没真正活过,什么也没得到,好像一直在盲人摸象般地学习,却什么也没学会。于是这些昔日的小孩不再挣扎,不再讨论,涨跌都无所谓了,去哪里、怎样都行。无意识地,我们落得了一样的结局,即使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就像无意识地,我的脸开始摸上去软软的、松松的,我的手背出现了几颗褐色的圆斑,我忽然想起父亲,记忆里他也是这样。“因物价等因素,自本月起房租上调”,我才留意到手机上这则消息。有人租着城中村的房子,有人几套房子收租,诚然,一线土著天然享有独占外来租客剩余价值的权利,管你是精英还是打工人。 “人家没努力,是因为人家父母努力过了,你父母早干啥了?脑子成天想啥?荒唐!以为自己上了几天网信息量大了点读了几年破书就该逆天翻身?”一次争吵中,林穗的这番言论令我一时语塞,我觉得自己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我知道她是对的,我也知道这世上本就无什么公平,除了死这件事——人人都得死,哪怕你住ICU多活几天。“我知道,你是对的”,“知道就好!”她本以为我会反驳。只是,出于朴素的人类情感,内心毫无波澜地接受这样的现实,说实话,等于否定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生而为人,何为优劣?普通不等于低劣,我难以从智商、意志等人类基本品质上默认自己“低人一等”。扪心自问,也不怕笑话,我自认天资不差,念书时就记忆力绝佳,争强好胜程度远超同龄小孩。我上学的岁月,大家还都羡慕优等生,等考上不错的中学、大学,你会惊奇地发现,上一阶段班里学习不如你、你还曾心生鄙夷的“差生”早就出国了:美利坚、大不列颠、还是什么澳大利亚。你卷你的,人家不陪你耗了,直接降维打击,从概率层面上看,结局都是赢。国内学业最顶尖的那批人,归宿也都是申请国外名校硕博。今天,就是从小国际学校,长大出国,玩就行了,论眼界、机遇,都是你难以企及的。你做题考试一路通关,在愈演愈烈的排位赛中凭高考分数证明自己,然后明码标价卖一个好价钱,几何倍数的努力还不一定能获得十年前相同的社会地位,十年前人家买的房子,你每月还要拿近一半的工资来租。为了不让小孩阶层跌落、三代而亡,击鼓传花的游戏会一直玩下去,读书也变得越来越贵了。抢着学区房,上着补习班,教育也是投资,只是投资的愿景愈发脱离现实。
独处乃是人生常态,我尤贪恋它的孤傲。家庭、婚姻、后代……我对这些不少人用来排遣空虚的镜花水月般的“人生必修功课”本就无兴趣,但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还是无法减略的……我会被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这点毋庸置疑,也多少让我有点挫败感,但任何所谓成功人士都没有资格否定我廉价的努力。有时,人吃得太饱反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管怎样,我仍保持与这个世界的联结,为什么非要执着于一间房子呢?我还没流落街头,被撵出去就继续找下家呗。跟一个并无子嗣的人谈房产实在是荒唐,房子价格已经远大于其价值,花费毕生心力买它,真的值得么?死后又要留给谁?像蜗牛一样把这副壳背走么?那么,倘若家道殷实,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会考虑后人继承家业的问题?我不想再区分这之间的先后、因果了。我忽然察觉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样羡慕某些人。为什么非要试图理解加剧的不平衡呢?好比某些人那些令我费解又防不胜防的矫情文案与露骨暗示,这世上我不了解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因为一个人永远不会看见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了解他从未见识的事物。年少时,我会用“努力就一定能达到”的成功学座右铭给自己打气;长大后接触到很多很现实的东西,发现这些励志语的作用还不及“简单的快乐只需要很低的成本”这类安慰的十分之一;后来偶尔刷手机时也会产生“或许我也可以过这种生活”的错觉,等再度看到回南天的湿漉漉墙壁,以及蟑螂爬过的外卖餐盒,这股错觉也随即消散。意识作用于行为,那原本就不高的对物质享受的*也愈来愈低,自我认知也好,宿命感也罢,你问我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或者特别想达成的心愿,我其实答不上来;我在世上活了很久,可我仍清晰地记得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的模样,我问自己,生活它可曾教会了我什么?我也答不上来。等我年纪再老一点,再次回到最初的地点,或许对这个问题会有答案。讲什么原罪,谈什么未来,在没有更好出路且隐隐知道结果的时候,我天然想到的就是维持现状,遵从构筑我的沉默,不再去做无畏的抗争。所以,就让那些既得利益者们的聒噪激起城市的喧闹回声吧!城市的肌理、人类的文明离不开他们,他们不会走近我,我也不会向他们迎去。
深圳的天蓝蓝的,风暖暖的,清晰、明朗……呼吸着干净的空气,说真的,我喜欢这座城市。如果可以,我不打算离开,我只想在这里,钩织我无望的余生,某天厌倦了,就再去新的地方。打一份工,租一间房,无身后事洒脱地走,释放那后天习得的沉默天性,也不算差,至少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的日日夜夜,我是自由的,只求无人扰。至于无论如何规避也不得不置身的那一小部分群体生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少一些真情流露,念念表面文章,让那些令彼此难堪的敏感症结永远隐藏在无关痛痒的日常讨论下,蒙混过关地过一辈子不是不可以:仅仅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潜藏在海平面下的可怕巨物永远不被暴露,生活这艘船于是不紧不慢前行着,直到永久搁浅。人生航程从头至尾都险象迭生,但只有我自己是它唯一的见证人,它的一切支离破碎、混乱无序都掩耳盗铃得被平静所掩盖,那么躺在这艘船里做一辈子梦也不是不可以。我哼着那支《小螺号》,犹如很久以前的那个小男孩……恍惚间我突然察觉,我其实一直都在这艘船上生活,出生在此,成长在此,衰老在此,将来也会长眠在此。它也曾远航,带我领略过不少风景,目光不止,可脚步不前,始终在甲板上来回踱步——它注定要以失败者的身份驶回陌生的故地,自始至终,风平浪静。房子也好、船也罢,于我无异,不光是它们之于我,我本身——我这个“有生命”的人,和它们这些“无生命”的实体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我在思考。而它们独立于我的思考,某种程度上与我毫不相干。它们对我无所求,我也该对它们无所求。所有实体以及承载这些实体的城市,都存在于我的思考之外,有一天我不存在了,它们依然存在,并唤起另一些存在的人继续思考。
机舱一个靠窗的位置,他拿着登机牌对号入座,两个半小时的航程足够他继续一场荒唐的白日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