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李小墨
《局外人》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加缪的重要代表作。
第一次读是大学，我读得一知半解，因为主人公默尔索的心理和行为，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难理解了：
为什么妈妈死了，他可以无动于衷？为什么爱不爱，结不结婚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不拒绝恋爱，不拒绝结婚？为什么他*人之后不表达悔恨？哪怕表达悔恨可以让他免于死刑。
多年来，他一直位列我心目中最难理解的小说人物排行榜第一名。所以我完全没想到，这次重读，我竟然和主人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今天我想试着深度分析一下默尔索，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也许你的心里也藏着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默尔索。
一个冷漠的人
但冷漠是因为觉得没有意义
《局外人》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著名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已经在提醒我们，默尔索不是我们见惯了的那种小说主人公。
他的第一个特点是看起来很冷漠，他对人对事总是无动于衷，置身事外，普通人认为很重要的那些东西，在他眼里一点都不重要。
面对亲情，母亲的死讯传来，他对于母亲具体是哪一天去世的毫不关心，在葬礼上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不想看母亲最后一眼，下葬后立刻就走了，没有在她坟前默哀，在守夜的时候还抽烟、打盹，喝牛奶咖啡，在众人面前没有表现出一丝悲痛。
葬礼那天非常热，人很疲惫疲惫，母亲葬礼之后，他的心理活动是：“我想到就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心头的喜悦”，从葬礼回来的第二天，他马上就去约会、看滑稽电影、游泳、做爱。
面对爱情，女友玛丽问他爱不爱自己，他回答，这种话毫无意义。
女友玛丽向他求婚，他说：我怎么都行，如果你想的，我们可以这么做。
玛丽问，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你求婚，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你和我一样，你会不会接受。他的回答是“当然”。
玛丽说，婚姻是一件严肃的事，他反驳说：“不是”。
面对工作，老板想提拔他到巴黎工作，问他有没有兴趣换一种生活方式，他说：“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
老板不满意，认为没有野心抱负，这对做买卖来说是个灾难。可是他觉得“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我的生活”。
面对自己的死亡，他说：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者七十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至亲的死亡没有流露出一丝悲痛，在旁人看来他简直全无心肝，对婚姻和爱情采取那样随便的态度，很多女人可能会冲上去给他扣一个“渣男”的帽子，面对工作那样没有野心和抱负，在追逐成功的世人眼里简直是不思进取，是烂泥扶不上墙。
可是他采取这样的态度，并不是因为他冷酷、无情、自私，而是因为他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是一个坚定的虚无主义者。
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是每个人都回避不了的一个问题，因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决定了我们会如何度过这一生。
我问过我婆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60多岁的、不认识几个字的农村老人的回答是：为了孩子。所以她的一生都献给了三个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送去读书，张罗婚事，有了孙女，又帮着抚养孙女。忙忙碌碌全是为子女计。
对古代的士大夫来说，人生的意义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他们从幼年开始就沿着苦读，赶考，入仕的路径走。
一个幼年因为贫穷备受欺侮的人，他认定的人生的意义可能就是出人头地，跨越财富阶层，过上一种受人尊重，甚至是人上人的生活。那他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这些是对人生的意义清醒而自知的人，而对于大多数普通人，他们对于人生有什么意义没有确定的答案，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们选择了按照“读书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回报父母”这个最常见、最标准的、流水线式的人生模板来生活。
读书时争上游，努力考名校；工作就争取升职加薪，创业就不断扩大规模，争取赚更多的钱，拥有更高的地位，成为更成功的人；然后买更好的房，买更好的车，找更好的人结婚，创造一切条件培养更优秀的后代。
这一切的意义真的确定无疑吗？难道你没有在某个时刻突然心生疑窦，停下来审视和质疑这一切吗？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一切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意义？
葬礼有什么意义？生者的哀悼对死者有任何意义吗？没有流泪就是无情吗？真的需要一个仪式来表演悲伤吗？真的需要当众悲伤，才能证明对母亲的爱吗？
婚姻有什么意义？人为制造的约束，也可以人为地制造解体。
“我爱你”有什么意义？说忠贞不渝就真的忠贞不渝吗？梁实秋在《槐园梦忆》里悼念亡妻程季淑，爱到深处恨不能随她而去，可是转头又爱上了小她28岁的歌星韩菁清，古稀之年还像个17岁的少年一样写情诗，展开热烈的追求，然后再次结婚。
玛丽问，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你求婚，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你和我一样，你会不会接受。默尔索的回答是“当然”，默尔索的回答才是人生的真相，玛丽是一个可以替换的人，任何人的另一半都是可以替换的人。
事业成功又什么意义？是获得更多的尊重，可以买更多和更好的东西吗？可是更多的尊重又有什么意义？买更好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最终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热热闹闹的一生，总要归于虚空，那么努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默尔索和我们的区别就是，他看透了世界的荒诞，看透了人生的荒诞，对于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我们只是偶尔丧失意义感，而他的回答是清醒而自知、肯定而坚定的“没有意义”。
所以他对大部分事情的态度都是：我怎么样都可以，有时候他甚至很愿意成人之美。
邻居雷蒙说“现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的反应是：“是不是他朋友我无所谓，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交朋友和不交朋友，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就做了邻居雷蒙的朋友。
去理解《局外人》里的默尔索，我的人生观会多一层虚无主义者的底色，但这不会让我像默尔索一样生活。
我认为默尔索对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默尔索来检视各自的生活。
他人口中的重要真的重要吗？社会规定的重要，真的重要吗？比如到了年龄要结婚，比如成功的人生才是好人生，如果从这些所谓的“重要”中挣脱出来，我们是否就可以拥抱更加开阔的人生？
一个拒绝撒谎的人
忠于自己的感受甚至愿意为之赴死
《局外人》核心情节其实就两个，一个是默尔索母亲在养老院去世，他去给母亲处理后事，另一个就是他*人以及被判死刑的过程。
他枪*了一个阿拉伯人，他本身和这个人无冤无仇，是因为帮助邻居雷蒙，才卷入和阿拉伯人的纠纷。
事情发生的时候，默索尔顶着烈日，在海滩上闲逛，意外地和一个阿拉伯人狭路相逢，对峙中，阿拉伯人拔出了口袋里的匕首，默索尔被太阳晒的头昏眼花，烈日反射的刀光让他感受到了威胁，朦朦胧胧之间他枪*了阿拉伯人，之后还朝尸体开了死枪。
其实这是有点自卫性质的，如果他表达悔恨，是可以免于死刑的。
在案件审理过程中，默索尔复述了无数遍案件的过程，他已经厌倦于翻来覆去说一件事，所以当法官问他是否感到后悔时，他说：“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某种厌烦”。
出乎他意料的是，法庭找来了许多人证，试图通过证明他在母亲葬礼上表现得麻木不仁，来证明他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手。
可是他的辩护律师问他母亲去世那天是否感到痛苦时，默索尔回答：
“我有点儿失去了自我探究的习惯，我很难回答。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的人，或多或少希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
“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太累了，也非常困，以致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周遭发生的事，我能肯定的是，我更希望妈妈没有死。”
律师很不满意，问是不是可以说那天你控制住了本能的情绪，默尔索却说：“不能，因为这不是真的。”
法官、辩护律师、陪审团、临终关怀的神父，全都希望默索尔承认他对母亲的死悲痛万分 ，承认他对于*人罪行悔恨不已，他们希望默索尔深刻忏悔，像其他罪犯一样在宗教的感召下声泪俱下。
可是默索尔拒绝了，因为“这不是真的”。
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之日，加缪夫妇
为什么默索尔被判死刑了呢？
作者加缪曾经给《局外人》写过一个序言，这个序言让我立刻理解了默索尔的选择：
“这本书的主人公之所以被判刑，是因为他不参与这个社会设定的游戏……默尔索是以怎样的方式抵抗这个游戏的，答案很简单：他拒绝撒谎。
撒谎不仅仅是说假话。事实上，尤其是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的时候，你就在撒谎。在人心灵的层面上，说出的内容比内心感受到的更多，就是撒谎。”
“说出的内容比内心感受到的更多，就是撒谎”，这句话太震撼了！
默索尔他执拗都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真相，哪怕这种执拗在其他人看来愚蠢且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对谁，他说出的内容从来没有多于内心所感受到的，哪怕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也是一个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受的人。
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受，常常是要承受很多压力的，有时候说谎反而会让一切变得简单。
加缪和他的双胞胎儿女
有两件事，让我和默索尔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一件是去年意外*，我当时对肚子里的宝宝怨多于爱，因为她打乱了我进展顺利的计划，我对家人说：我觉得它是寄居者、破坏者、侵略者，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其他妈妈所说的那种母爱。
我对著名女记者法拉奇在《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这本书里写的那个比喻句感同身受，“仿佛被一颗子弹射中了我”，因为我觉得它不是礼物，而是来伤害我的身体，破坏我的生活的生物。
听的人全都大惊失色，我能感觉到Ta们很不自在，就像世人要求默索尔在母亲的葬礼上出于规范一定要悲伤，或者至少要表现出悲伤的样子，世人也要求一个母亲要无条件地爱她的孩子，不遵循这种规范，不遵守社会的游戏规则就会变成“局外人”。
可是我想忠于我的感受，我怎么想 ，我就怎么说。
另一件事是受邀给一个成名作家的新作写书评，这位作家之前有两部小说，我非常喜欢，所以欣然答应。
可是看了他的新作，我却大失所望，情节到处都是漏洞，人物行事逻辑混乱，设置了一个虚张声势的谜面，谜底却无聊至极，给我一种无法自圆其说之感。我把我所有的感受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并且拒绝了写书评。
他是一个成名已久的作者，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哪怕和我对接的只是他的助理，说出这些话也需要勇气，因为显然对方是请我来写吹捧文章的，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想说假话，所以我就出局了。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心口不一，那我就等于背叛了我对他前作的喜爱，如果我可以伪装对新作的喜爱，那我对前作的喜爱也就毫无价值。
我破坏了游戏规则，所以我出局了。
《局外人》里的默索尔让我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追求的是一种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受的诚实生活。如果我捍卫了这一点，我就会感到安宁和骄傲，如果我违背了这一点，我就会感到痛苦和认知失调。
最后我们再回到这本书的书名《局外人》，默索尔是如何成为一个局外人的？
是因为他没有按照世人所认可的意义去生活，是因为他忠于自己的感受，忠于自己的内心，从不作伪、从不夸大、从不迎合，从不会为了顺应社会的游戏规则，而违背真实的感受。所以他在这个社会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冷漠，但这种冷漠不是因为自私、冷酷、残忍，而是一种对人类社会的疏离。可是这种冷漠，不为世人所容，甚至不为很多读者所容。
但那又怎么样呢？
正如最后他最后对神父喊出的话：
“他甚至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不能确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
而我，我看起来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是确信的，我对一切都是确信的，比他确信，对我自己的生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是确信的。”
（文章原创首发于个人公众号：深夜书桌，ID:shenyeshuzhuo）
- The End-
作者简介：
李小墨
职业读书人，畅销书《请停止无效社交》作者；前海南特区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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