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稳固,我也安定
而唯有堕落,
才是我的本性。
-----爱德华·勒维《自*》
世界上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比疼痛更属于一个人他自己?我们可以在性爱的高潮中和他人共享极乐、迷醉和不朽,或者通过艺术和诗歌传达绝望、孤寂和疯狂,而疼痛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囚徒,被囚禁在个体生物的感官监狱之中。它无法通过任何方式直接的传递给他者。我们只能通过他人的尖叫、表情和抽搐来想象其感受,这让人恐惧,亦能让人兴奋,总有人能心怀愉悦的围观完一场酷刑。因此长久以来疼痛都被当成是复仇的工具和权力固化其秩序的手段。而爱德华·诺顿和布拉德·皮特主演的《搏击俱乐部》用寓言的方式为我们展现了疼痛的另一个可能:当它一旦从一种仇恨和权力机制中剥离出来,被赋予自由、平等时,也就成了一种革命。
在一个极度物化的世界,分裂成了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诺顿饰演的陷入中年危机的男人代表着被物阉割的自我ego(准确的来说,介于自我和超我superego之间)。他受雇于一家大公司,拥有自己的公寓,生活稳定而贫乏,沉溺于消费、家具和房屋装潢,性能力缺失,通过参加安抚团体来寻求慰藉。他完完全全生活在一个物的世界,如同奥登笔下描绘的当代工业社会中的无名者,只是政府统计部门的一个数字。波兰诗人辛波斯卡在一首名为《不期而遇》的诗里形象的描绘了这种被阉割的情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我们的猴子已摆脱灵感,
我们的孔雀已宣布放弃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人最开始追寻物,拥有物,最终被物驯化,如同动物园里丧失野性的动物,自我沦为幻象。皮特则代表那被阉割的部分,即本我Id(准确的来说,介于本我和自我之间),是诺顿的青春、野性,老虎的利爪和毒蛇的闪电。他的出现意味着诺顿在物的世界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得不求助于最后一根稻草----本我,尽管他仅仅是个幻象。在一幢废弃的房屋前,他们之间一场毫无缘由和目的的一场搏斗拉开了一场革命的序幕。这场搏斗没有输赢,唯一的结局是赐予了各自伤口和疼痛。如前所述,疼痛一向被复仇的手段和权力的工具(自虐和受虐仍属于权力的范畴),或者是源于某种意外(如车祸或者其他事故)。当两个人完全出于自愿,不带有任何仇恨和权力意图来赋予以及接纳他人的疼痛时,这本质上成了一种社交活动。古典的社交形态由身体的接触(舞蹈和爱抚)、声音(谈话和倾听)和目光的凝视构成。而在后工业时代尤其是网络虚拟社交的情景中,古典社交的消亡成为必然。一方面对被数据和商业计算操控的身体,触摸、声音和凝视成为多余,廉价的快感即能满足一切;另一方面,屏幕和技术色情使他人完全沦为自我的镜像(而这自我本身就已经是幻象)。此时,疼痛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交形态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它打碎了物的枷锁,使人意识到:工作不能代表你,银行存款不能代表你,你开的车不能代表你,皮夹里的东西不能代表你,衣服也不能代表你,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它打破了自我中心,让我们重新开始凝视和触摸他人;最最重要的是,它破除了幻象,使那被放逐的自我的幽灵重新归附于我们的肉身之上。诺顿在皮特的强制下体验疼痛的极致的场景是这部电影的核心,这也是使一部拙劣的心理分析电影(电影无论在细节还是剧情上都有无法忽视的硬伤)成为世纪末(影片上映于1999年)伟大的预言的点睛之笔。皮特/诺顿的自白:
最早的肥皂是由英雄的灰烬构成,跟首只上太空的猴子一样伟大,没有牺牲就没有收获……停下,这就是你的痛,就在此时此刻……不要用快死的人的方式躲避疼痛……不要错过你一生中最棒的时刻……你要假设上帝不爱你,他一直不想要你,或者还讨厌你呢。你的痛不是最最悲惨的事,不是吗?我们不需要他,去他的诅咒和赎罪。我们都是被上帝遗弃的子民。你必须先放弃一切,你必须没有恐惧,面对你总有天会死的事实。只有抛弃一切,才能获得自由。
我们被上帝遗弃之后(或是我们抛弃上帝),被物奴役。最后属于我们(或者我们最后失掉的东西)唯有疼痛。疼痛使我们摒弃希望的诱惑,面对最悲惨的事实,就像但丁在即将开始地狱之旅时在地狱大门上看到的:“……你们走进来吧,把一切的希望抛进后面。”唯有如此,撒旦才有勇气忍受无休无止的地狱之火或是径直去反抗上帝。影片中用肥皂炸弹来作为革命的工具颇耐人寻味。肥皂由象征腐败的人体富余的脂肪制作而成,本身又有净化的作用,最后同象征着消费和物的枷锁的信用卡大楼同归于尽,使得世界获得暂时的平衡。皮特的使命完成之后便消失在一阵自*式的疼痛之中。在下一个轮回开始时他是否能再度归来?
相对于电影里展现的物世界,我们的现实世界更是多了一个网络虚拟现实的维度。毫无疑问,这个维度会在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里会得到持续的加强。继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乐园之后,我们这一次面临的是被从自己的身体中驱逐出去。在此时和不远的未来,疼痛将成为一种乡愁,艰难的维系着我们同一片注定要失去的大地的联系。皮特在和诺顿开始搏斗前,略带调侃的说:我希望死的时候能满身伤痕(I don`t wanna die without any scar)。而我们能否作为人活下去将取决于我们是否有勇气遍体鳞伤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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