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琴
作者：钟 礼 整理：钟伟
口琴，西洋乐器，她小巧、携带方便，价格相对便宜。解放前，国弱民穷，小小口琴很多人家买不起。我上中学时，见到有同学在学校里吹口琴，会吹口琴的人受到大家的羡慕和尊敬。
我有个同学名叫熊德辉，江苏人，其父在国民党军队供职，家境较好。他有一只“真善美”牌口琴，那时候属于名贵牌子。他常在下课时吹奏一些流行歌曲，如《花好月圆》《夜上海》《四季歌》《千里送京娘》等金嗓子周璇演唱的红极一时的电影歌曲。当他吹口琴时，许多同学围在四周伴唱。熊同学的嘴角常常挂着明显的口琴摩擦留下的红印迹。
1946年初秋，37岁的慈母不幸逝世，这对我家的打击如同晴天霹雳。留下我们姊妹四人，最小的妹妹才四岁，我是家中老大，当时十五岁。父亲不懂得料理家务，无法照顾四个孩子，在艰难生活的无情打击下，他乱了方寸……
日子还要过下去，家中不能没有女人操持。在亲友们的关心撮合下，父亲仓促中与做佣人的继母结了婚。成亲那天，为了给父亲长脸，在认母仪程前，亲戚长辈们叮嘱我“要懂得称呼人”，我也悄悄对妹妹们说：“一会儿我怎么叫人，你们就怎么跟着我叫。”婚礼仪式开始了，当我对继母叫了一声“妈”时，宾客们有人说：“这孩子真懂事。”几个妹妹也都跟着开口叫了“妈”，父亲自然也很高兴。继母当场给了我一块钱，算是认亲礼。拿到钱的我即惊又喜，惊的是我从未拿到过这么大一笔钱，喜的是可以实现自己心中盘算已久的念想。我随即转身朝街上卖乐器的“大丰商店”跑去。到了柜台前，我直接要了早就看好最便宜的“金刚”牌口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爱不释手。当时名贵口琴有“真善美”和“蝴蝶”牌（月牙形复音口琴），但价格都比较高，一块钱也只能够买“金刚”牌。
吹口琴，我是无师自通。开始时含在嘴里胡乱吹，时间一长找到感觉，有了收获，摸准了各个音调的发声部位，渐渐熟悉起来。我学的第一支曲子叫《小白菜》，觉得那凄婉的曲调和歌词意境，很能表达我和妹妹们当时成了没娘娃的感情……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我就能准确吹完全曲。
没娘的孩子们常跟着老大走，我成了三个小妹的精神支柱，她们也很喜欢唱歌。每当我吹起口琴，妹妹们总是围在我身旁一起伴唱，引来不少旁人聆听和关注。闲暇时吹口琴、唱歌成了我和妹妹们最好的精神寄托。
1946年母亲去世，作者与二妹月英摄于兰州
校庆的日子到了，学校要开庆祝会。我主动找熊德军同学，建议我俩口琴合奏一支《伏尔加船夫曲》参加庆祝活动，他欣然同意。上台表演那天，他吹高音，我伴以深沉的低音，曲调和谐优美，十分动听，演出效果不错，我和熊德军就此结下了友谊。口琴吹多了，我的嘴角儿也摩擦出了明显的血印，吃饭时疼的张嘴都困难。
吹口琴的时间长了，我逐渐不满足自己的吹奏技巧，总想在现有基础上再提高一步。熊德军同学只会吹单音，用舌头在琴面上打整齐地拍节，虽有一定的韵味，但还是比较单调，缺少表现力。一日，父亲用家中那台“狗头”牌留声机，播放《王婆骂鸡》的曲子，从其中伴奏的音乐里我听到有小鼓点的声音，有“哒、哒”，也有“哒哒哒”，还有的“哒哒哒哒”，听上去是很有节奏的味道，这种感觉一下激发了我的想象力。
我当即拿起口琴，用舌头在发音孔上反复摸索击打，找到了很好的效果。我还摸索到含住八度音域，吹奏时舌头抵住中间部分音孔，只让两边一高一低同一音符发声，这样发出来的复音，比起单音的效果表现力大大提高。
我把这个技巧用在不同的歌曲里，感觉都比较满意，改变了以往只能一下一下打拍子的单调方法。找到感觉后，再把气流震荡打拍子手法也加入乐曲，吹奏渐渐的也开始引起旁人的关注。增加了这些技巧后，可以说当时我的吹奏水平和表现力，已超过了熊德军同学。熊同学有个特点，鼻子长得偏大，同学们说：“钟礼口琴超过了‘熊大鼻子’。”
随着解放战争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蒋家王朝大势已去，彻底垮台已成定局，熊德军随其国民党父亲全家回了江苏老家。
高中时，我已是兰州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成员。当时地下党组织成员我的同学曾光春、祝欲钦经常在我家召开秘密会议，我和家人为他们望风，烧水端茶。解放前夕，国民党垂死挣扎，疯狂镇压共产党人，党组织十分关心我家的处境，为防止家人受牵连，曾光春和组织上考虑没有让我正式加入，只让我运载围工作。但是打倒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信念，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1949年夏，对我来说是人生的重大转折。8月26日兰州解放，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考入第一兵团卫校，考试的政治题目是“为什么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因为地下党组织常向我透露共产党、解放军不断取得胜利的消息，加之我看过不少向群众宣传的小册子，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回答好这个题目并不难，所以首长们对我的答题很满意。
参军不久，部队下达了西进的命令——解放新疆，家人都支持和理解我随部队进军新疆。河西途中，因高层正在同新疆方面进行和平谈判，部队在河西走廊张掖休整待命。适逢十月一日，北京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国大典，部队在河西中学广场同步召开大会，一兵团文化部部长南洋归国华侨马寒冰（歌曲《我们新疆好地方》词作者），采用电话口口相传的方式，向全体指战员转播大会简况。当大家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的宣言时，全军上下群情激动，干部战士个个兴高采烈，人人欢欣鼓舞，那个蹦呀跳呀，尽情抒发着对新的人民政权诞生的喜悦激情。
当晚部队举办了热烈的庆祝建国晚会，召开晚会的通知很突然。晚饭后各单位进入会场，主持人在台上说：“哪个单位的节目准备好了，可以自己报告。”那时的节目多以唱歌为主，歌曲主要有《团结就是力量》《挺进，向西挺进》《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新民主主义进行曲》等。我校各队队长们在一旁商量着能出什么节目，同学们在观看着其它单位的表演。这时，财经学校一位同学，用口琴吹奏了一曲《团结就是力量》，现场一片拍手叫好。这一下激起了我的兴趣和勇气，立即向包德施队长报告说：“队长，我报一个口琴独奏节目，代表卫校表演一曲《解放军进行曲》，需要借用一下财校的口琴。”包队长既高兴又怀疑的问：“小钟，你会吹口琴？”我自信的说：“等我上台你就知道了。”他赶忙找到晚会主持人为我报了名。不一会儿，轮到卫校表演，该我上场了。我走到台前拿到财校的那只口琴一看，还是个有名的“蝴蝶”牌。当报幕员向大家报告：“下一个节目，口琴独奏，表演者：卫生学校钟礼。”我听到台下有人说：“又是一个口琴表演……”我走上舞台，自信的朝台下望去，下面的战友们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用期待、疑惑的神情注视着我，他们可能在想“刚才口琴已经有人表演过了，你又来一次，看看你有什么表现。”
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进行曲》是在党中央发出《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历史背景下，由《八路军军歌》改编而来的，那高亢、鼓舞人心的词曲，激励着全军将士向边疆挺进，向最后的胜利前进，解放全中国……
我先向台下的首长和战友们行了军礼，接着开始自信的吹奏。我把自己掌握的全部技巧以最佳状态表现出来，尤其是用舌头敲打琴孔的“咚，哒哒哒哒……”的效果，运用在这首雄壮的进行曲里，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它好似军号、战鼓激励将士们向前冲锋，英勇*敌。气流震颤音“呼啦啦啦，呼啦啦……”多种技巧变奏，把这首乐曲激情蓬勃，勇猛向前的气势，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勇敢冲锋的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结尾处圆满收住。表演完毕，台下的战友们顿时报以了热烈的掌声、喝彩和“再来一个”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因掌声久久不停，我下不了台，在主持人示意下，接着我又为大家表演了抗日歌曲《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和优美的《月明之夜》（我和妹妹们常常表演的曲目），这才下场回到队伍里。包队长赶忙过来兴奋地拍着我的头说：“小鬼，想不到你口琴吹得这么好，今晚你为咱们学校争了光。”座位上的同学们都向我投以赞美的目光。晚会的表演让大家知道了我，也给我在学校奠定了人脉，走到哪里都有人指点议论，很多同学都愿意和我接近。这正是：
小小口琴好神奇，
建国晚会树人气。
因前方举行和平谈判，部队在河西走廊张掖待命休整，作者与妹妹和战友的合影，前排左为作者，右为战友钟胜，后排左为作者表妹张玉莲，右为作者大妹钟兰影。
接到新疆和谈成功的消息，为了尽快接收起义部队，接受新疆政权，使美国操纵联合国搞“新疆独立”的阴谋不能得逞，从而争取主动。我校跟随一野第一兵团司、政、后机关，从酒泉乘苏联飞机到达迪化（乌鲁木齐），军区各机关单位迅速成立，接管了各级政权、单位和要害部门。
紧张的和平工作之余，后勤部文化科尽量设法调剂大家的业余生活。杨科长在周末的舞会上，让我吹口琴为大家伴舞，因为刚解放条件有限，乐器很少，懂乐器的人更少。解放军第11医院（后来的新疆军区总医院）周末办舞会，我的老乡、战友、文体干事郑文芳，特别请我去医院吹口琴为大家伴奏。
1952年，我在参加牧区剿匪医疗队期间，向白俄罗斯牧民学会了拉手风琴。1953年，返回迪化后，我带回来一架省吃简用，向队友们借钱购买的俄罗斯木壳手风琴。有了手风琴，我常常参加舞会为大家拉琴伴奏，效果更是不同。但不管走到哪儿，总有一只口琴伴随在我身边……
几十年过去，几个儿子长大了，他们也喜欢乐器，老大拉小提琴，老二拉二胡，老三弹吉他、萨克斯。闲暇时间大家心血来潮，我用口琴与他们一起配合，搞一场家庭器乐合奏，抒发对生活的热爱，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2021年夏，我去探望年过八旬的二妹，谈话间说到“口琴”，她从里屋忽然拿出一个用手绢包了几层的东西，打开后取出一只很旧的口琴递给我。我看口琴两面的装饰已脱落，金属面也已斑驳不平，望上去像是历经了多年的沧桑。她说：“哥，这就是七十二年前你用过的那只口琴，你参军后我一直把她保留到今天。这只口琴虽然不能用了，但我们少年时代心酸和美好的记忆都包含在里面……”
二妹保存多年的“金刚”牌口琴
七十多年前的口琴，二妹一直留存到今天。我拿在手里，似见到久未谋面的老友，我试着吹了一下，有些音孔竟然还能发出声音。望着当年的心爱之物，往事历历浮现眼前，情绪激动，心潮难平……
兰州解放，我带领堂兄、大妹、表妹和女友（高中同学）一起参了军。在得知部队将要奔赴前线解放新疆的消息后，表兄在兰州开了“小差”，部队到达张掖后，女友也脱离了部队。在学校一大队队长包德施、张副队长和黄副队长等人参加的调查会上，包队长问我：“你堂兄、女友先后都开了‘小差’，你为啥没走？”我回答说：“部队到哪儿我到哪儿，部队就是我的家，我要坚决跟着共产党革命到底！”就这样我坚定信心紧跟部队，继续踏上解放新疆的征程。
几十年来，在党的教导下我努力锻炼不断成长，可以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一切。
作者简介：钟礼，生于1931年3月，甘肃省兰州市人，解放前高中生。1949年9月3日参军，考入一野第一兵团卫生学校，跟随王震司令员进军新疆。历任学员、军区卫生部部长秘书、军医、内科主任、卫生队长等。1973年转至地方医院，任医务部主任、门诊部主任，1990年离休。
1951年，参加新疆伊犁牧区剿匪医疗队，向少数民族学会了手风琴、民族歌舞和哈萨克语，牧民给他起了个俄罗斯名字——“瓦夏”。
1952年，参加全军文艺汇演新疆赛区比赛，创编军民双人舞《牧区医疗队》，获比赛二等奖。后创作了电影剧本《筏客子》《刺*王震的人》《烧人沟》《血溅丘宅》《大板瓜子的故事》等，其中《筏》和《血》剧被改编成电影及小说公映和连载。
83-85岁时写了四十余万字的自传体短篇小说集《岁月影踪》（含诗词90余首）《杏花又开了》，分送给亲朋好友反响热烈。离休后搞绘画、泥塑等，擅长画竹和虾等。
现虽年过九十，思维、逻辑和记忆好。文章由其子编辑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