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分别描绘了永州(州治即今湖南省零陵县)的八处山水。永州在当时是所谓的蛮荒之地,这八处山水也非名胜古迹,而《永州八记》却成为游记文学的千古绝唱,它的魅力究竟何在呢?
首先,柳宗元在《八记》中,抒写了他的不幸遭际和他对现实的不满,因而作品具有一种强烈的感情色彩。作者曾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永州,长流不返达十年之久。《八记》即写于被贬永州之时。其中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头就说:“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抑郁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在《钴鉧潭西小丘》中,他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而惋惜,为小丘“今弃是州”鸣不平,实际是借唐氏弃地之美比唐朝逐臣之贤,是在自喻自伤。他叙述了他在唐氏弃地“斫榛莽,焚茅茷”,“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把一片荒芜的土地开垦成为“嘉木立,美竹露,奇不显”这一胜境的过程。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社会上邪佞倭小的深恶痛绝,体会到他搜隐得奇之后的欢欣和喜悦。永州山水,多奇山、怪石、异木、幽泉。这一切在作者的笔下,成了人的性格、感情的象征。西山的“特立”,“不与培塿为类”,小丘之石“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正是他不苟世俗的性格和傲然兀立的形象的写照:西山宏大的气势:“悠悠乎与顺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正是他宽阔的胸怀,巨大的抱负的表现;小石潭记“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过清”之境,正是他寂寞凄苦的心情的投影。“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正因为《永州八记》中的山水寄寓了作者的喜怒哀乐,反映了作者对美丑的态度,因此它才富有动人的魅力,千百年来为读者所激赏。
其次,《八记》精雕细刻,绘声绘色。六朝山水小品的绘景状物,多用简笔粗线,勾勒轮廓,往往因过于粗疏而有彼此雷同之憾。而柳宗元则与此不同。试以鱼写水为例说明之。吴均《与宋元思书》写道: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郦道元《水经注.洧水》写道:“绿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空矣。”都是前两句直接描写水的清澄缥碧,后两句以鱼衬托之。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则写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作者用动静互见,虚实相间的手法,以日光鱼影写出游鱼相戏之状,鱼水相得之乐。以鱼写水,则潭水之清澈不言自喻;以鱼写人,则人羡鱼乐之情含而不露。
显而易见,柳宗元的笔触细腻生动,更富诗情画意,较吴、郦为胜。
柳宗元绘景状物,刻划细腻的功夫在《八记》中处处可以见到,这得力于他对生活的亲身体验和观察事物的能力。请看,他笔下的冉溪水是奔注的,因为“颠委势峻”,所以“荡击益暴,啮其涯”;注入小石潭的溪水是“斗折蛇行”的,所以作者是未见其状,先闻其声:“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石渠水是细幽的,所以“其鸣乍大乍细”,“其流抵大石”是“伏出其下”。水石潭是“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而石涧是“画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很难想象作者会把这些事物千姿百态的情状一一描摹出来,当然也就达不到动人的目的。
再次,在于巧妙的构思,表现手法的灵活。《永州八记》合则似山水长卷,分则为八折屏风,既各自成篇,又前后连贯,互相映衬,为一整体。每篇的开头,与上篇互相关合,而承接的方法又诡奇多变。或以日期:“得西山后八日……又得钴鉧潭”;或以方向:“钴鉧潭在西山西”;或以一句概括上篇所述:“石渠之事既穷,……”;或以前几篇叙述过的景物简而言之作为下一篇的开头。如《袁家渴记》即是。作者有意识地在《八记》中选择不同的刻划的重点:西山高峻特立的山势,钴鉧潭峻急荡击的水势,西小丘的奇石,小石潭的游急,袁家渴的风声,石渠的细流,石涧的涧石,小石城山的山形。这样的构思既突出了八处山水各自的特色,又避免了重复雷同。自然界山水景物的变幻多姿,要求作家用灵活多变的艺术手法去描绘它。同是状山,对西山,作者写极顶眺望所见的景色:“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紫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用以表现西山“特立”的形象,“不与培塿为类”的个性;对钴鉧潭西小丘,作者用石奇写山奇:“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具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对小石城山,则是描绘山形:“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赞美此山“类智者所施设”。同是写水,《小石潭记》、《石涧记》分别以鱼、以石状水;《石渠记》、《袁家渴记》则分别以声、以风状水。作者绘景状物有时用直接描写,如对钴鉧潭的水势,小石城山的山形;有时用侧面烘托:以众山的“若垤若穴”,衬托西山的特立不群。用游鱼“皆若空游无可依”,表现潭水的清澄明澈。《八记》中有“若垤若穴,尺寸千里”之类的夸张,还有“荡击益暴,啮其涯”,“纷红骇绿”之类的拟人,有“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照照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这样生动的想象,更有“流若织文,响若操琴”这样形象的比喻。这些艺术手法的运用有助于表现永州山水的奇丽景色,使文章跌宕多姿,趣味无穷。
最后,《八记》还用准确、简洁、生动、形象的语言,勾勒了永州山水的真实面貌。如他在《袁家渴记》中所描绘的“风自四山而下”时的情状,大木粗壮,风大能“振动”之;草卉柔弱,风可“掩苒”之。涛得风而增大“冲”力,水流石上为“濑”,风吹之而成“旋”。红花绿叶被风吹得“纷”乱而受了惊“骇”,原来隐藏的幽香释放出“蓊郁”可闻的浓香。又如对石渠的风,作者仅用了“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几句话,就把石渠清幽冷寂的境界和风吹谷鸣余音徐歇的韵味全盘托出。“摇”与“动”,写出了风与声的因果关系;“既”与“始”,写出了时间的先后,“视”与“听”,写出了作者“心凝形释”之状。再如作者用“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举势犬牙差互”,形容小石潭的盘行曲折,渲染了小石潭幽
深静谧的诗意的美。其中“斗折”喻静止的溪身;“蛇行”比流动的溪水。“明灭可见”是从光线的明暗写溪流的时隐时现;“犬牙差互”是从两岸的参差交错写溪身的蜿蜒曲折。作为散文大家,柳宗元的语言是个性化的,富于独创性的。他用“暴”、“啮”等动词来形容水势的“汹涌”,水力的“侵蚀”,这样的拟人不仅新奇,而且体现了作者对政治理想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一文中,“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四个“谋”字下得极传神且奇特。它不仅形象地表现出作者怡然陶醉的喜悦,也含蓄地透露出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抑郁寡合,寂寥无“谋”的悲哀。
永州山水赖有《八记》而传诸不朽,山水有灵,当惊知己于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