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骑摩托车搭载一名病人行驶在乡间小道上 黎寒池 摄
这是一首古老的汤头歌,于跳跃的炉火旁口口相传。击掌而和,曲调未成,草药的甘苦辛酸早已弥漫开去——
“黄连清心经客火,黄柏降相火之游行,黄芩泻肺火而最妙,栀子清胃火而如神……”
乡村医生,身背药箱、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这个群体若有图腾,那必然是生长于峻峭陡崖边的那株药草。是石斛,或是灵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医者仁心,在代代流传。
即使他们守的,仅仅是深山里一间古老的药房。即使他们处的,不过是国家分级诊疗体系的“网底”。即使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为去与留挣扎徘徊。但乡村医生,一直在行走、行走、行走,从未停歇。
“村医门口过,老母鸡*一只”
莲娃知道,如果不学医的话,她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月亮湾了。担挑子种地,恐会辜负了母亲的期望。
其实,父亲在莲娃十二三岁时就着意培养她。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还兼兽医。每次父亲上山采药,莲娃都跟着。她跑得快,不一会儿就找到一棵,放在鼻子上闻闻,每种草药都自带奇香。
即使是从医20多年后,这些熟悉的味道一旦进入鼻腔,她便能立马喊出药名。这是老村医留给继承者的财富。
莲娃最终走出了月亮湾。她比父亲那一辈村医幸运,不再只是在农闲时接受医护短期培训,而是去80公里外的县城读了专业的卫生学校。但从商南卫校毕业后,她又回来了。
把她扯回来的这个男人,叫李军旗。准确地说,是他们互相扯着,回到了养育他们的地方。
莲娃念了几年书,李军旗就在南方打工苦等了她几年,还闯荡出了点名堂。当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来,莲娃的父亲百感交集,“这身手艺,怕是白学了。”
李军旗看透了老岳父的心思。他给老人行礼,郑重表态,他不会把莲娃带走,而是要支持她把自己的事业干下去。
“我要给莲娃盖全商南县最漂亮的乡村卫生室。”如今老岳父作古,是看不到了,但站在月亮湾的桥头,能望见苍茫的山,深蓝的水,还有卫生室的二层小楼。
从瓦房,到砖房,再到小洋楼,李军旗兑现了他的承诺,也成全了两代村医的心愿——守护这一方百姓。
莲娃如今越来越忙了。几年前,月亮湾和白浪村合并为白浪社区,她成为社区里唯一承担公共卫生服务的村医。
虽然村医不用给儿童接种,诊疗服务也因村民大量外出务工有所减少,但公共卫生与健康扶贫,快让莲娃跑断了腿。
社区内患有高血压的131人、糖尿病44人、肺结核1人、精神病人55人,这些重点人群每季度一次随访。20多个孕产妇、153个“0到6岁”儿童跟踪健康管理,65岁以上老人体检……还有138户、473人的健康扶贫数据录入和家庭医生签约服务。
太长时间敲键盘,去年夏天,莲娃突然整个膀子抬不起来,手抓不住笔了,到西安一查,肌肉粘连。
让莲娃欣慰的是,健康管理起了作用,体检救了村民程桂花的命。一开始,莲娃发现老人乳房上鼓了个包,一问,说是也不疼,就是偶尔有点扎。程桂花没在意,请莲娃给打两天消炎针,莲娃没同意,劝她去县医院看看。
程桂花查出来乳腺癌,动了手术。“恢复得挺好,现在的头发都是新长的。幸亏莲娃心细,当时没打(消炎)针,要不然就把病耽搁了。”程桂花每次见莲娃,都喊她“恩人”,弄得她怪不好意思。
“村医门口过,老母鸡*一只”,这是一句在商南地区流传很广的俚语。莲娃在村里转一圈,村民送的红枣、核桃、青菜,多得她拿不动。要是盛夏酷暑,她定然要坐在月亮湾的深处歇歇脚,让山岩间的风浸透心脾。
其实,莲娃是有大名的,叫姚晓莉。只是乡亲们更喜欢站在山梁上,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莲娃。
如何能把“网底”兜住?
从国家的分级诊疗体系看,村医是“网底”。但在乡村,很多村医被群众看作“救命神”。
他们给个土单方:苦芩、川椒、黄柏、耳花(金银花)、千里光,妇女们自己去房前屋后挖来煎水外洗,不用花钱,妇科病便能缓解。若在医治某些疑难杂症上有偏方,那寻访者更是络绎不绝。
村卫生室是村民治疗小病的首选
商南县试马镇石槽沟村,偏僻而幽深。但因为有老村医柯玉照在,有人翻山越岭走两三天,到这儿来看病。
“用药之妙,如将用兵。兵不在多,独显其能。”70岁的柯玉照一辈子信奉,在乡村行医,医术医德得内外兼修。但凡有人叩门,不管是三九天还是夜半三更,必定出诊。
这里头,处处蕴含着中国哲学。穷人的诊费要少收,甚至不收。出门在外的人没饭吃,一定要留人在家吃顿饱饭。石槽沟卫生室的外轮廓修建于1988年,见证了柯玉照的德高望重。
但柯玉照也明显感觉到,村医这个群体越来越式微。“以前的人,十几年以上的功力,药性药理烂熟于心。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心不专了,接触的信息多,装在脑子里的东西少,钻研的韧劲不行。”
柯玉照的儿子已经子承父业,接下了村卫生室。此前很多年,他一直在村上任文书,现在是村委会副主任。“官”大责任大,他比以往更忙碌了。
“很多村医都兼任村干部。现在社会压力大,在农村只干一样难吃饱。”商南县卫健局副局长张易说。村医中,有人最后以村干部身份考入乡镇政府,也有人通过振兴计划考入乡镇卫生院,解决了编制。
但这只是极少数人的际遇。更多的村医,面临着收入偏低、没养老金、上升渠道少、诊疗风险高的境况,有人兼职,有人转行。
城关镇皂角铺村村医章守芳直到现在,想起那件事还心有余悸。前几年,一位同行在给病人打点滴输阿奇霉素时,病人突发身亡。
“虽然最后证明医生的操作符合诊疗规范,可毕竟人没了,赔了14万元。辛辛苦苦一年,才挣四五万块钱,这人一下子就被击倒,关门了。”
再遇到高热惊厥等急症时,很少有村医敢擅自处理。虽然中医“针刺合谷人中”在实践中十分有效,但治疗标准上却只有“吸氧,打安定”。没有法律保护、超出诊疗范围,村医只好眼睁睁看着病人转诊,却无可奈何。
“其实哪个病人不想走更少的路、花最少的钱,就能把病治好?”在妻子章守芳眼里,冯全瑞是个“医痴”。他已经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却怎么都不愿意离开村医队伍。用他的话说,“这上下几个组,都沾亲带故的,我走了,谁给他们看病?”
他曾用3个月的时间,每天上门针灸,将一个“昏迷了一天,半边身子瘫痪”的村民,治到可以自己独立行走。所有的治疗费用加起来没超过1000块钱。
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合作医疗应该表彰他。因为按政策,脑梗后遗症患者住院,可以报销70%。“我不要表彰,只要能让我一心一意给病人看病就行。”
冯全瑞今年45岁,醉心于医学研究,是村医队伍中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但在给儿子填报高考志愿时,他犹豫了,最终选择了计算机专业。
“我们两口子商量,不希望孩子一辈子也那么辛苦,平平安安就好。我俩都没养老金,万一到老了的那一天,我去给别人坐诊。”
眼下,商南县126个村,共有村级卫生室305个,村医348人。其中,50岁以上的占到33.5%。本土的留不住,外面的招不来,村医后继乏人,已经成为一个紧迫的问题。
商南县卫健局局长田忠文曾因村医的待遇问题,向省卫健委来的领导汇报过。有人表达了一个不同观点:从卫生系统看,村医的待遇偏低。但与村干部相比,村医的收入更高。如果单解决村医的养老问题,村干部们将作何感想?
“人家说的不无道理。但村医这个网底,无论如何不能破。”田忠文期望,将来可以借鉴南京市的做法,对村医实行“县聘镇管村用”。村医职业化,解决待遇、完善社保、让人才在各村间自由流动。
2019年秋季开学,有这样9个孩子,坐进了西安医药科技学校的课堂:他们从商南的大山里走出来,带着政府的希冀和贫困家庭的嘱托,立志要学一身本事,回报他的家乡。大山里的乡亲企盼,孩子们早日学成归来。
乡村医生“突围”
朱晓红的记忆中,有一个场景,从未模糊过:得了口腔癌的老父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打发两个儿子去小河边找一种草药。过了好久好久,儿子们抹着眼泪回来,都没能寻到。
最小的妹妹说,我去试试吧。她也去了好久好久,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她带着几棵草,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当过村医的父亲,摸着女儿糊满泥巴的脸,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好好学中医!”
就是这五个字,影响了朱晓红的一生。
在商南县村医队伍中,朱晓红不是学历最高的,但却是极有见识的一个。每年年初,她都会给自己预留一笔支出,用来外出自费学习中医,常学常新。
“基层适宜搞中医。要做手术开刀的病,自然分流向大医院。我们平时看的,大多是常见病、多发病,或者是人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需要调理。这个时候,中医宏观管理、辨证施治,对人体损伤小,管长远。”
最初,当她带着从“基层医生转型大会”上学到的新理念,在城关镇任家沟第一卫生室开始做小儿推拿时,很多人都觉得这是骗人的。
“用药都不行,推推捏捏能治病?”面对无数质疑与嘲讽,朱晓红却异常坚定。
她已经打定主意,哪怕生意再惨淡,卫生室不再挂吊瓶、不给小孩用抗生素,坚持用推拿、针灸、艾灸等中医疗法治病。
很快,暂时的被动局面,被试马镇观音庙村的2岁男孩晓晓打破了。晓晓拉肚子,头天晚上已经拉了七八次,父母骑摩托车抱他来的路上,他停下来又拉了4次。
“到的时候,嘴唇发青。”朱晓红诊断,孩子是吃了生冷食物,引发消化系统紊乱。推拿后,当天只拉了两次。后面持续做了一疗程,晓晓妈妈说,孩子很久都没有再拉过肚子。
朱晓红还用针灸,治好了同村女孩娇娇的过敏性紫癜。娇娇家庭贫困,她分文未取。这使她在方圆几十里名声大噪。
她晚上点灯熬油,翻看父亲留下来的古经络书籍,对比古人与现代人取穴位的差异。前后花费一年时间,把高三休学在家的娇娇,美美地送回校园。“我第一次去看她时,心疼呀,激素药产生副作用,她胖的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有人说城里人观念新,朱晓红觉得农村人也不差。现在,很多人慕名带孩子来做推拿。村民把账算的很清,药虽然便宜,但病反反复复,花下来也差不多,还伤了娃的身体,不划算。
“好好学中医”,这是父亲的遗愿,朱晓红做到了。2019年,她以48岁高龄,和儿子余程晨共同考取了中医确有专长证。“全商南报了200人,考过的70个。”同时,她还用自己的医术医德影响着更多的村民:崇尚中医,学习中医。
中医在朱晓红这一代和她们的下一代村医手里,变得越来越时尚、亲民。中医的这条求实尚新之路,或许是村医的“突围”之路,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