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唐文坛,柳宗元的散文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他对于各种题材都能得心应手。除了应制奉和的作品,他也写了不少文学性作品。前不久我写过他的人物传记,这次想聊一聊他的山水游记。
《永州八记》可以说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这八篇游记颇为短小、意脉相连而又独立成篇,以作者游览的踪迹为线索,展现的是永州西山及其附近的八处风景。
但是通读《永州八记》,给人的感觉不同于一般的山水游记。柳宗元的这一系列游记:不是喧闹的,而是幽静的;不是生机勃勃的,而是低沉压抑的。
而他的游记之所以会呈现这样的面貌,与作者本人的心境有关。《始得西山宴游记》作为第一篇,信息量很大。开篇就说“自余为僇(音同“路”)人,居是州,恒惴傈,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这就为整个游记奠定了基调:作者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怀着抑郁的心情找空闲时间出游的。这也决定这些游记不可能是一般的山水游乐文,而是蕴含有浓厚感慨的身世之文。
彼时的柳宗元正处于大起大落后的最低点。他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观看这些风景的,也是以一个罪人的心态写下这一系列游记的。正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永州的山水本是客观存在,因为人赋予了情绪和情感才给人一种凄清之感。
为了表现永州山水的凄凉,柳宗元可谓是匠心独运。
一方面,他选取的是偏僻的奇景,不为一般人所发掘的小景。利用检索功能,我对着八篇文章作了统计,直接用“奇”“怪”“异”字并且与景物相关的有:
《始得西山宴游记》: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
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钻鉧潭西小丘记》: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
《袁家渴记》: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石渠记》:
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
《小石城山记》:
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奇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即便没有直接出现“奇”“怪”“异”等字眼儿,他笔下的景色也能让人感受到不同寻常。
《钻鉧潭记》:
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
《石涧记》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在柳宗元生活的当时,永州虽然是蛮荒之地,但肯定也是有那种比较热闹的公共场合,而柳宗元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经常跟一两好友去探索不为人知的美景。他本人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怪癖”的,甚至要把这种奇巧小景买来收藏,正如他在《钻鉧潭西小丘记》中说:“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意思是说不出十天却(低价买)得到了两处胜景,即使是古时喜嗜风景的人,也未必能如此幸运。
美被抛弃,真是让人心寒又心疼。被弃的是永州的山山水水,而作者在文章中反复申诉这个事实,实际上无形地透露了自己内心强烈的怨愤与不平。美景不为人所知,正如柳宗元这个人才不受重用。
作品中,柳宗元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景致的地理位置。这样不仅在于介绍山水的方位,更是突出了风景的荒凉、偏僻和被人遗忘。于是这些被人遗弃的小丘、小潭、小河、小溪、小山具有了作者的情感特征,为作者寄寓情感做了铺垫。
我们可以认为柳宗元就是刻意寻找最隐蔽、最为人所不知的山水去游赏,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游山玩水了,而是要借山水发泄一腔幽怨。这些自然山水也许在常人看来不如人工干预的盛景美好,但却是柳宗元的暂时的“桃花源”,一时的避难所。
另一方面,多用表现冷色调的词语表现景物的清冷。这种手法的运用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看:
第一是在游记中的字面颜色,以白、青、黑等冷色为主色调。来,我们感受一下:在《袁家渴记》中:
“其中重州小溪,澄潭浅诸,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
袁家渴本是一处在永州一隅自生自灭多年的景色,被柳宗元发现后,用“深墨、沸白、青丛、白砾”笔墨的点染之后,从其他文字中凸显出来,给人深刻视觉印象,从此无人赏识的绿树奇石不再是被人遗忘的荒山野水。
如此的色彩选择运用,在柳宗元笔下随处可见“黛蓄膏亭”“青树翠蔓”“青鲜环周”“翠羽之木”“绿青之鱼”等等。
第二是柳宗元对于带有冷色调的景物的选择性描写。不得不说,中国的文字很神奇,让人在阅读中就能感受到凉意。
如《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柳宗元“上高山,人深林,穷回溪”所搜寻到的景象是: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
费尽周折地登上山之颠,心境本应是开阔而舒朗的,而当他“四望如一”时,在其笔下出现的却又是颓废的暮色山光,青、白和苍然等颜色把作者的心情表露。
绿色本是生机勃勃的象征,而柳宗元一般会用竹树、幽泉、奇石、深山幽林、诡石怪木等意象共同调配出一副山水画,这种青幽寒冷之色彩给读者的感受就不会是有暖意的。
他带着强烈的主观情感去观察、欣赏和描摹自然万物,于是他笔下的山川景物就如同他自己。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会恍惚,这些美景终究是给人彻头彻尾的寒意,即便像柳宗元这个伤心人也待不长久——“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可见,在柳宗元眼中,他是看不到风景中的蓬勃生机、欣欣向荣的。万物在他眼中,无非就是自己的心理投射,他就在无意识之间选择了描绘这类冷清的风景。
再来详细说一下柳宗元写这组游记时的处境吧。
31岁时柳宗元怀着极高的政治热情参与永贞革新,可只持续了百余天的时间就以失败告终了,他被流放到偏远的永州。后来一贬再贬,后半生都是生活在贬地,最后也是死于贬地。异常政治运动的失败,本来就会面临诸多不良后果,何况永贞革新牵涉到宦官、藩镇的利益以及皇权的更替。
在此之前,柳宗元一直是很顺利的:出身显赫(河东柳氏,即便到柳宗元出生时家族已显式微),21岁进士及第,26岁中博学宏词科……一路打怪升级,基本上没遇到过特别大的坎,妥妥地别人家的孩子。
永贞革新无疑成为柳宗元人生的转折点。贬官,不仅是一种政治限制,更是一种惩罚手段。最使柳宗元难以承受的是人生理想遭遇夭折,高远的政治抱负和自我期望都被无情扼*。当时永州的环境是荒芜狭小的,与繁华的京都无可比性,这也是给贬官造成心理落差的一部分原因。且朝廷法令对被贬官有很多限制:贬官不能离开贬所,因此就连母亲去世柳宗元也不能离开永州相送,只能望着远去的灵车暗自垂泪。
在柳宗元外放贬官的那些年,河东柳氏彻底败落,祖宅被人霸占,祖坟一片荒凉,这让把振兴柳氏一族的重任担在自己肩上的柳宗元更加自责和压抑。
要说,古人对于家族传承方面还是相当重视的。因此,当我们看古人的传记时,一般提到“郡望”是某地。所谓郡望,通俗地说,就是他们家祖上是某地的高门大姓,即便后来家道中落或者迁居异地,他们也要认“郡望”。比如我们熟悉的陇西李白、庐陵欧阳修、赵郡苏轼等这些作者的自称。
我们也许记得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里提及阿Q虚张声势,对人说:“我家祖上比你阔多了”,这里就可以看作是一种传统心理的投射。
扯出这些无非是想要表明,柳宗元对家族有很大的责任感,河东柳氏在他这一代败落给他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
不能否认的是,年轻时太过顺风顺水,一旦遭受到重大打击之后会容易抑郁。当然,柳宗元在贬地为政也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就做了个“纸官”,我前面有篇文章专门谈柳宗元的人物传记的,里面就提到《童区寄传》就和他在柳州(他第二次又被贬到柳州)解放奴隶的政策互为表里。(链接在这里了:)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柳宗元的早逝(46岁)与长期无法排解的痛苦有关。但是,很明显地看到:在贬地有所作为或者说心怀希望和心情压抑并不是完全冲突的。正如他对待被冷落的山水的态度:或刈草植树进行整饰;或购买;或记文以便广而告之。在柳宗元内心深处,对人生不是全然失望的。我想,这也正是柳宗元的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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