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怀疑糕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意义:老人重阳要吃糕,象征攀上“高寿”;小孩子开学要吃糕,象征“高高兴兴”去上学;考生要吃糕,象征“高中”;结婚要吃糕,象征新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春节吃糕,当然也要博个好意头。
小时候,有一年春节,我随母亲去外婆家拜年,只见与外婆住同一幢楼的二舅妈在灶披间蒸糕。我脱口而出:“舅妈,在蒸糕啊?”哪知她竟然白了我一眼,很是恼怒,然后别转身子不再搭理我了。
我很迷茫。母亲告诉我:人家在蒸糕的时候,是不能说的。我不解:“为啥?我又不是说‘糟糕’!”母亲似乎也不清楚其中的奥妙,甚至有点不耐烦。此情此景,很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少年鲁迅问先生“怪哉”是什么虫而让先生很不高兴。
蒸糕里的梗,迄今我没弄明白;现在极少有人自己做糕,我又失去了可以请教的老师。真是可惜!
江南多稻米,蒸糕多取米;北方多麦子,蒸糕多取麦。一样是糕,吃口不同。即使是米糕,也有个为什么这个硬那个软的问题。上海郊区不少地方盛产软糕——一种两寸见方,薄薄的;还有一种大小如在一只大冬瓜的腰部切出一块,有人把它叫作松糕。
软糕、松糕与硬糕的分野,说穿了,就是糯米与粳米掺和的比例大小。粳米掺和得多些,糕就松软;粳米掺和得少些,糕就硬结。一般来说,崇明糕属于硬糕。硬到什么程度?那种硬邦邦的崇明糕,差不多可以把人砸得像一袋面粉落在地上,直笔笔一点不带反弹。
崇明糕还有一个特点,又大又厚。小的,有十来斤,已被认为是迷你版;大的,四十多斤,才算正宗,为别处罕见。
为什么崇明糕要做得那么魁伟?
据说崇明糕是古时崇明岛上的农民在年关到来之前向灶神祈福的食品。
灶神肩负的重要职责之一,是受玉皇大帝派遣到人间考察一家善恶然后回去述职的。他老人家不曾料到,人间浊世,老百姓都不是省油的灯,深谙“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只要你敢来,我就有对策。他们先是用“糖衣炮弹”侍候,让灶王多说好话;不济,再用黏滋疙瘩的东西将灶王的嘴黏住,使之张不了嘴,开不了口,不就结了?那种黏滋疙瘩,不是糨糊,不是炒麦粉,必须满足黏、好吃、大剂量等三个条件,否则怎么能搞定灶王?于是,崇明糕应运而生了。
你要知道,“崇明”两字的内含大有来头,崇明人其实都自带光环,是高明的一族。事实证明,崇明糕之所以有这样的甜度、黏度、量度去出奇制胜,乃是科学决策、有的放矢的结果。
我看到有的崇明糕满是核桃、红枣、瓜子、糖冬瓜、葡萄干……仿佛新疆切糕。这不对,大量辅料的参与,使其结构松散,黏度下降,并不符合崇明人与灶王智斗的原旨。
崇明糕让我最为不爽的,不是口味,不是大小,而是切,而是蒸。大圆盘形的崇明糕,让我总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切出整饬的条块状,难免浪费许多边角料;又由于崇明糕一蒸即软、一凉便硬,缺少股市里涨停抛出、跌停买进的技术指标,只好毛估估操作,因此无法把握最佳的品尝时机。但想到二舅妈的那副挫败感,我吃崇明糕,毫无罣碍,俨然一桩让自己变得高明的事儿,便坦然了,便幸福了。
快来吃崇明糕,“everybody”(崇明方言:再不来它就跑了)!(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