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过去曾经有句流传多年的俗话,“吃饭没有酸菜就,就像老婆娘家走!”由此可见,酸菜在坝上人们的心里,是何其的重要和关键,不可或缺。
也不知从何时起,酸菜就已经走入了坝上人的生活,它是日常饭食的必备品。不论吃啥饭,只要有酸菜可以就,人们就觉得生活很有味道,很有滋味。每次吃饭前,从菜瓮里捞出一些酸菜,切成细段,再盛上一些酸菜汤,那家里坐在炕上的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幸福的,知足的微笑。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地理环境、气候条件,还有作物种植条件,决定了一个地方人们的生活习性。坝上地处内蒙古高原南麓,属于温带大陆季风性气候,因为地势较高,冬季漫长又寒冷,最低气温常常会达到零下30摄氏度左右,而且积雪较厚。在过去,受生产条件和生产水平制约,冬天里根本无法种植任何农作物的,包括各种蔬菜。这样,人们除了深挖窖,大量储藏土豆和胡萝卜作为蔬菜以外,基本上没啥别的新鲜蔬菜可吃。而土豆吃多了,容易感觉嘴麻,这样,就需要一种酸味的蔬菜来中和,于是,家家腌酸菜,也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小时候,每年的秋天,母亲总会提前洗干净两个大瓮,然后,将洗干净的芥菜及叶子、胡萝卜、大白菜、卷心菜,以及甜菜疙瘩分层放入瓮中,然后撒上一些块盐,逐步地加入凉水,待到满瓮沿儿时,再压上一块腌菜石,最后将盖儿盖上。一般说来,叶子类的酸菜放在瓮的最上方,因为它们需要的腌制时间较短。至于块盐放多少,我光是看母亲放了,但不知放多少,估计是凭经验了。最近,我也是试着按记忆里母亲那样,想腌一坛酸菜出来,却还是都坏了,应该还是方法不对路。
由于秋天时的气温还略高些,所以,埋入瓮中的芥菜叶子,没几天就开始发酵了,起初是一股辣辣的味道从瓮中窜出来,在堂屋里开始弥漫,仔细闻闻,那是芥菜英子特有的辣味,它沁人心脾,直入喉胃间。三天后,轻轻地将盖儿揭开,一股辣辣的、又酸酸的味道,直入鼻喉,只见那芥菜英子还是原来那样的绿,但没有之前的光鲜了,而浸没它们的腌汤,如牛的口水一般粘性,可拉出长长的丝儿,但却是那样的清澈,连发起来的气泡也是如此。母亲说过,“腌的酸菜,一旦起了白沫,那就意味着腌得失败了。”所以,平时严禁将不干净的筷子或勺子伸入菜瓮里,在里边搅合更不允许。
捞出两三根芥菜英子,母亲将其均匀地切成细段,用单独的勺子舀上一些清洌洌的腌汤,在里边再放入一些葱花、或是芫荽,偶尔还会滴入一滴胡麻油,那便是吃莜面上好的冷蘸料了。芥菜英子辣辣的味道,从鼻尖传出,使劲地摒着呼吸,让眼泪不至于被辣出来,那个酸辣的爽劲儿,至今依然清晰可忆。再看那葱花,就像漂浮在清晰水面上的朵朵莲花,泛着白绿色的光芒。此时,因为腌酸菜的腌汤特别新,也特别鲜,于是,笼屉上蒸的莜面,家里人也忍不住会多吃上一些。
那时,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平日里根本舍不得买瓶醋吃,都是用腌菜的腌汤代替醋,但吃惯了,觉得酸味也没比醋差到哪里去。相比醋味的干酸与直冲,腌汤更多了些蔬菜味儿,更有机,回味更绵长,更富有妈妈的味道。
偶尔,母亲也会捞一些大白菜腌成的酸菜,均匀地切段,然后和土豆在大锅里一起熬,那熬出来的菜,就更特别了,入口绵绵的,还略带些酸味儿,就像尝到了从未尝过的山珍味儿一般,一碗接着一碗,吃得额头的汗珠淋漓,吃得脱掉棉袄敞着怀,忘记了自己的肚子早已饱了。说实话,那时家里用于做饭的调料很少,多数都是爹妈就地取材自制的,如买不起酱油,就将胡麻籽炒熟了碾碎,加些盐,俗称“酱面子”,葱蒜是自己种的,咸盐也是自家捞的,熬菜用油是瓦罐里储备的炼制好的猪油。那时,记得家里用的唯一靠买的调料就是花椒,母亲买上二斤,用麻纸包着,放在炕头的席子底下烤着,待到半糊时,将其放入捣蒜罐中,用捣蒜锤捣碎。但就是这样,母亲做的饭,就和她亲手腌制的酸菜一样,尽管很简单,却总会巧妙搭配,烹制得醇香可口。
其实,不光我家这样,塞上的人家,几乎家家如此,谁家也离不开这早已习惯了的一口,就着吃、沾着吃、熬着炖着吵着吃,它是不可缺少的味道。夸张些说,吃饭可以没肉,但案板上不可以没有酸菜。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尤其是看着母亲喝稀粥也是就着酸菜,我就觉得酸菜是她的挚爱。直到有一年过年,哥哥们从镇上买回来几颗新鲜的白菜,洁白的帮子,嫩绿的叶子,人们俗称“金白菜”。才发现,母亲连着几次做饭,都要用到这白菜,而且总听到她对这白菜味道的赞叹,“真嫩,真新鲜!”那时,我才明白,不是因为酸菜是母亲的最爱,而是她根本没法吃到更好的东西,窘迫的日子,窘迫的生活,限制了母亲的想象力,也限制了那时塞上的庄稼人的想象力。
酸菜,陪伴塞上的人们,过了一代又一代,就如坝上的冷风年年都会来一样,它几乎成了人们曾经的日常,那股酸爽的味道,也早已养就了人们的味蕾。这和东北人爱吃粘豆包,也离不了酸菜一样,尽管两个地方的酸菜的腌制方法并不相同。沿海的人们爱吃海鲜、长江以南的人们顿顿吃大米饭,是因地制宜,长期养成的习惯。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的塞上人们,依然每年会腌上一瓮酸菜,但它已经不是人们一日三餐时就着的唯一。因为,如今人们的日子好了,生活水平也高了,过去一年只能吃上一回的肉,现在随时都可以;过去看着喜欢却舍不得买的衣裳,现在都可以穿了;过去冬天里难得一见的各色新鲜蔬菜,现在经常可以买到;过去的那么多,都已经翻篇了,彻底成为了过去……
而且,现在人们的保健意识也增强了,听医生的建议,中老年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脑血管,主张少吃些盐,少吃些含亚硝酸盐高的制品,这也影响了人们对酸菜的摄入量。
如今,我已多年吃不上酸菜了,尤其是母亲亲手腌制的酸菜。但曾经那股酸酸爽爽的味道,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绵长的乡愁一样,总在每年的雪落夜,闯进我的心头,越回味越浓,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