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对落后的喜马拉雅山麓,人们享受甜蜜的方式,就是这样原始、粗糙且直接。
或许他们也有一些深加工方式,但与中餐里最常见的「拔丝」菜品相比,相信不足为题。比如《甜蜜缥缈录》镜头下的「拔丝苹果」:白糖在热油中融化,倒入苹果后迅捷且均匀地翻炒,快速出锅后,在热糖将凝未凝的临界点,适时起筷,我们不但能在味蕾上享受糖分的回甘,甚至能在千丝万缕、越扯越长的糖丝里,体验到视觉上的甜美。
同样是糖和甜,喜马拉雅山麓原始、粗糙又直接,而中餐拔丝却精妙、多变又绚烂——对美食而言,这当然没有高低优劣的评判和分别,有的只是不同文化视野培塑出的丰富美妙的菜肴与美味。
就像糖,在讲究「隐」与「和」的中国文化和菜肴里,通常是「只得其味却不见其形」。且不提有「扬州双绝」美誉的「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里对糖的妙用,就单说川菜,这个我们一旦提及就觉着麻辣的菜系,味觉上起决定作用的,其实是糖——川菜讲求复合味,而糖不但能调和各种佐料的味道,甚至能在调和后遁于无形。
这就是文化对饮食的作用。
在不同的文化视野下,「吃什么」不重要,「怎样吃」才重要。
比如第二集《螃蟹横行记》,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人,对螃蟹的享用就截然不同,哪怕这些做法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可具体过程和技法也大不一样。
就说浙江花岙岛上的「红膏炝蟹」,与韩国泰安的「酱汁腌蟹」,尽管本质上都是让蟹肉和蟹膏在盐水和酱汁中发生变化,但它们的制作过程,和对用料的拿捏程度却截然不同,以致最后诱发的味蕾快感,也变得各有千秋。
可以说,这些不只是一道道菜肴,更是被文化浸染出的美味,也是它们能跨越百年甚至千年,仍能打动不同食客的根由所在。
明白了这一点,就能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给某道美食,附加上一则故事、传说或神话。比如与苏东坡有关的「东坡肉」、「羊蝎子」,被附庸在乾隆皇帝身上的「乾隆白菜」,和救了朱元璋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越美味的珍馐,越可能拥有故事和底蕴。
美食如此,美食节目也如此——它甚至可以成为衡量一档美食节目是否长久的标准。
从2012年的《舌尖上的中国》至今,除了陈晓卿的《舌尖》和《风味》系列,我们目见了太多以美食为切口的节目,如明星搭台的《十二道锋味》《中餐厅》和《向往的生活》,如B站制作的纪录片《人生一串》,和火爆抖音、快手等各大视频平台的美食博主,如「美食作家王刚」「田螺姑娘」「野食小哥」等。
这些风起云涌的美食节目和博主,尽管都有着不俗的口碑和热度,但都没能达到陈晓卿和他的《风味人间》这种高度。造成这种分野的起因,也能在陈晓卿那篇《请杜拉拉吃点什么》的文章里找到根由。
那篇文章,既注意到光鲜亮丽如杜拉拉,鲜少展示对美食的品位;也意识到在更现实的生活里,人们享用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麻辣烫或卤煮——这是割裂的:人们刻意维持自己精致形象的同时,也掩盖自己享受卤煮或麻辣烫的事实。
就像《十二道锋味》和《中餐厅》,他们的重点不是「吃」,而是以谢霆锋打头阵的明星们的真人秀;而B站的《人生一串》和「美食作家王刚」,则因为更贴近街头饮食而让美味丧失了更精致的可能(相信《人生一串》里那个「烤猪眼」是不少人的噩梦)。
也就是说,这些美食节目和博主,要么太过刻意地维持着精致形象,要么太过真实地贴近着平民饮食,导致它们呈现出杜拉拉的扭曲和焦灼:她精致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陈晓卿要做的,就是在文化视野里呈现这些美食,用更高级的姿态和视角,及更相同的情感体验,打通「精致身份」和「街头美食」间的壁垒——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么多与美食相关的节目里,只有陈晓卿能把原始部落里的粗糙饭菜,与国际大都市里的精品菜肴,衔接得那么顺畅自然。
他不是要你做山吃海喝的老饕,也不是要你做骄奢淫逸的暴发户。陈晓卿更在意的,不仅是希望我们能明白「怎样吃」比「吃什么」更重要,更希望我们能知道:吃是关于人心、血脉和情感的,那些美食就镶嵌在我们的骨血和传统里,没有高低贵贱,最后融入文化,反哺着我们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