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徐晨
日前,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联合问卷网对2002名受访者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76.5%的受访者感觉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在豆瓣小组“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里,90000余位受“文字失语”困扰的网友集结一堂。
想说却不知如何说,心中所想难以付诸文字——这是“文字失语者”们的无奈。严格来讲,“文字失语”并不是疾病,而是一种表达能力的弱化。然而,正是这种表达能力的弱化,成为禁锢“文字失语者”们自由表达的枷锁,他们的日常社交因此被打乱,有人甚至因此陷入了被动的沉默。
没有定义的“文字失语”
医学领域有一种名为“失语症”的疾病,指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组织的病变,造成患者对人类交际符号系统的理解和表达能力的障碍。这与本文所讲的“文字失语”有部分相通之处,但并不相同——“文字失语”并非由病变导致,在某些场景中,“文字失语者”可以进行正常表达;而当需要进行逻辑完整、复杂长篇的表达时,他们就会“宕机”。
什么是“文字失语”?大概是由于“文字失语者”们难以准确地表达自身感受,“文字失语”本身内涵也很难被精确界定。“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小组内曾多次发起“如何定义‘文字失语’?”的讨论,但最终结论却至今仍未出现。直至目前,还没有明确与“文字失语”对应的词条或定义出现。
“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在“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中,有不少网友这样形容自己的憋屈无奈。在这里,我们用“文字失语者”们帖子里最常出现的短语,对“文字失语”进行概括——“突然丧失了表达能力”。
“文字失语”*死了表达欲
自我们咿呀学语时起,表达就像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然而,对于“文字失语者”们来说,他们总会在一些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辞不达意和无从下笔。慢慢地,他们会对表达产生焦虑感、挫败感,久而久之,“文字失语者”们被困在拒绝表达的沉默角落。
“很多条朋友圈的文案,我都是复制粘贴过来的。”从事法律行业的春春(化名)这样说。如果在人多的场合见到春春,你很可能会把她归到安静、内向的那类人群里,但春春本人并不认同,她很急迫地想要撕掉这个标签。“我根本不是个内向的人,我内心也有很多想法,很多时候我也想加入热烈的讨论中,可我总是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春春发现自己“丧失表达能力”的瞬间,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聚会上,多年不见的同窗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在你一句、我一句、大家哄笑的言语往来中,整场聚会的氛围被推到高潮。热闹与安静之间砌出一个无形的屏障,屏障内的所有人都呼吸着同样的默契,在屏障外的春春也很想加入讨论,为此她组织了半天语言,但是每次尝试开口,就被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炽热目光灼得满脸通红、大脑空白,最后磕磕绊绊地说出零碎成片的话。
“那个场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从那开始,春春越发地不敢在聊天时插话,更不敢主动讲个故事活跃气氛。久而久之,春春真的变成了一个安静沉默的“透明人”,邀请她参加聚会的人越来越少。
更糟糕的是,“文字失语”似乎已经侵袭到春春的工作之中。由于工作需要,春春在工作中需要与当事人沟通,向当事人解释法律条款。“有好几次,当事人问我某个专业名词的含义,我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在春春看来,“文字失语”已经接连抹*了她社交和工作的能力。
与春春相反,杨俊(化名)看起来很会聊天。交流过程中,杨俊总会适时地用流行梗、流行语“俏皮”地活跃一下气氛,看得出来,他对网络流行语信手拈来。
“有时自己话说一箩筐,都不如一个梗有效。”杨俊表示,在他与周围朋友的交流中,网络用语已经十分常见,并且是活跃气氛的最佳选择。然而,杨俊也是一名“文字失语者”,“如果对方不懂网络用语,或者在不能用梗的正式场合,我就会特别怕冷场,然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杨俊说。
春春和杨俊是许多“文字失语者”的缩影,像他们一样,许多“文字失语者”正在不同的场合丧失表达能力。“失语*死了表达欲,并将感觉锁进心牢”,在豆瓣小组“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的一篇帖子里,网友“黑格”这样形容“文字失语”带来的伤害。
网络时代下的困境
事实上,“文字失语者”们失语与网络时代巨量的信息冲击不无关系。智能终端使信息传播的速度大大加快,刷短视频,连续刷剧,网购,网游……每天早晨睁开眼,人们就沉浸在湍急的信息流中,可以静下心来思考和表达的时间被极大地挤压。正如哈佛大学教授凯斯·桑斯坦在其著作《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中所说,用户被基于个人兴趣所构建的信息流环绕,逐渐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和接触机会,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信息茧房”。同理,被困在自己的“信息茧房”中的人们,也正在逐渐失去独立思考和表达创作的能力。
不仅如此,随着社交网络普及,在信息交流过程中,语言的替代选择越来越多:网络用语、视频、图片、表情包……
2020年,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基于大数据语料库筛取、评选出2020年度十大网络用语,分别是:逆行者、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带货、云监工、光盘行动、奥利给、好家伙、夺冠、不约而同、集美。越来越多的人乐于用流行语进行交流,同质化表达、全民复制的网络氛围已经形成。
必须承认,选择网络用语、表情包在交流过程中的“成本效益比”是可观的。首先,譬如“yyds”“kdl”“886”等网络用语,仅通过简单的字母、数字组合,就可以高效率地表达意思。这是由于许多网络用语、表情包通过社交网络流传广泛,逐渐变成活跃于社交网络的部分群体所熟知的一套体系。因此,当表达者说出一流行语时,很容易使自己的意思被他人理解,这就让表达——理解的成本降低而效益增加。可以说,当人们表达自己内心想法时,网络用语就像方便食品一样,随取随用且立竿见影。
网络用语表达还会带来很好的“社交效果”,即拉近交流双方的距离。事实上,在不同类型领域和群体中,会流行不同的网络用语。在一些细化小众的群体中,网络用语对于外行人来说更显深奥,例如以动漫为主题的虚拟社区里,“LOLI”(动画漫画中可爱的小女生形象)是一个常见用语,但是对于不懂动漫的人来说理解便非常困难。某种程度上,这造成了网络用语的区域性,即当你说出某一特定的网络用语时会被该群体更好地接纳,在群体中的归属依赖感得以加强。正因如此,每当诸如“奥里给”“真香”“雨女无瓜”等“一票”的网络用语以及一些表情包走红后,总会有许多人愿意理解、学习其内涵,并快速地、高频率地使用。
尽管如此,尤其应注意,网络用语和表情包的区域性,也意味着部分群体并不能了解其含义。即使在社交网络高度普及的今天,不了解最新网络用语、表情包的也大有人在,这就导致在与长辈交流、正式场合以及书写严肃文体的时候,网络用语可能失效。中山大学黄晓斌教授在其论文《网络用语对信息交流的影响》中指出了网络用语的不适用情境:信息接收方, 尤其是那些不经常使用互联网的人和虚拟社区的新来者未必能理解形形色色网络用语的含义, 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歧义, 结果导致了信息传输的失真和交流的障碍。
另一方面,当使用同质化的符号变成习惯,而网络用语等符号又面临失效,想要进行复杂的表达就变得有难度了,这与提笔忘字的道理类似。这是由于,在网络用语、网红文案、表情包的冲击下,人们在语言文字上的组织能力和逻辑思维逐渐退化。在这种情况下,许多的“文字失语者”就会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表达能力,最终被动陷入沉默。
点滴积累,走出沉默
诚然,“文字失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什么都让网络“背锅”。文字输出能力存在短板的背后,很可能是文字“存货”匮乏。此前中青报社会调查中心的调查显示,六成左右的受访者都认为语言贫乏的表现是基本不会说诗句或成语,而这恰恰是可以通过阅读和积累改变的。因此,当人们乐于通过阅读积累,善于独立思考,并勤于输出当下感悟,很多问题或许可以得到解决。
如今,豆瓣小组“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中,讨论列表基本被求助帖和练习帖占满。其中,当遇到突然“无语凝噎”的情况时,网友会在小组内发出应急的求助帖,例如“什么词可以替代‘绝了’?”“除了说‘加油’,还可以怎么鼓励和安慰对方?”“怎么表达事与愿违?”……而练习帖则是网友们用于日常积累的帖子,其中涵盖的题型不尽相同,包括“看图说话”“接龙”“情景描述”等多种形式。在练习帖里,一位网友出题,其他网友在评论区作答,没有人评判答案的优劣,有的只是致力于点滴积累的默契。在这样的默契里,“文字失语者”结成了走出困境的互助联盟。
作者:徐晨
来源: 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