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是真正值得一去的古城,因为这里除了文物古迹,还有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义和鞋庄”的林掌柜,在店里放了一把特制的铡刀。据说,只要顾客问一声:“掌柜的,鞋底里面,垫的是纸是布呀?”林掌柜便微微一笑,一手接过鞋,一手抬起小铡刀,咔嚓一声,把鞋铡作两截,送到顾客眼皮底下看——林掌柜又叫“铡刀林”。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把小铡刀从来没有用过,只是那么放着,并且总是擦得明晃晃的。
一天,我正骑着石头狮子玩耍,杨跛子过来了,一跛一跛地走到林掌柜的柜台前面,说:“买鞋!”
那天顾客不少,林掌柜见他来了,赶忙拿出几双鞋,让他挑选。他拿起一双鞋,朝柜台上一扔:“铡一双看看!”
林掌柜望着他,笑而不语。
“不敢铡?”
“敢铡。”
“不敢铡就不是好货!”
“这么着吧,爷们儿!”林掌柜拿起那双鞋,一面用纸包着,一面笑着说:“这双鞋,拿去穿,钱,不忙给;鞋底磨通了,鞋帮穿烂了,好货赖货一看便知。”话儿也柔和,手儿也利落,话说完了,鞋也包好了,朝他怀里轻轻一扔,“别客气爷们儿,拿着,穿坏了再来拿!”
杨跛子真的不客气,白白拿走一双鞋!顾客们都很气愤,林掌柜却依然笑着,说:“只当铡了一双。”
父亲和林掌柜是至交。遇到下雪下雨的天气,或是生意不忙的时候,林掌柜便来我家杂货铺子里闲坐。两人到了一起,就要喝一点酒,“老哥,喝点儿?”“喝点儿,老哥。”他们到里间屋里,在炕上放个小桌,对面坐了,慢慢地喝。——我家卖酒,也卖松花、咸蒜、豆瓣酱。每次分别的时候,两人总要互相奉承一句:
“我最馋你的豆瓣酱。”
“我最服你的小铡刀。”
我也深深喜爱林掌柜的小铡刀。有一次,他们喝着酒,我问:
“林大叔,你那小铡刀快不快呀?”
“快呀,飞快飞快。”
“一年铡多少鞋?”
“早先铡一些,后来就不铡了。”
“既然不铡了,要它干什么?”
“放着。”父亲说,“世界上有些东西,一定得有,用到不用的时候,便是用好了。”
林掌柜乐了,举起酒杯说:“知我者,老哥也!”
“四宝斋”的“容膝”拓片卖得很好,“容膝”的意思是不嫌房子小,容得下膝盖就行。掌柜的一个叫文霄,一个叫玉素,他们很有个性,不是什么人来买他们就卖。
一天,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进来。问到“容膝”拓片的价钱时,文霄十分友好地说:
“别人买七十,你买……”
“我买一幅,也优惠优惠吧!”文霄还没说完,走进来一个胖老头,淡淡的眉毛,疏疏的胡子,披一件细毛羊皮袄,玩两个健身球儿。他说他最喜欢名人字画,客厅里挂了一幅“难得糊涂”,卧室里挂了一幅“吃亏是福”,书房里想挂一幅“容膝”……
“三间房屋?”眼镜问。
“四间,吃饭屋里就不挂什么了。”
“几口人?”
“两口,我和老伴。孩子们,我谁也不跟,他们那里人来人往,又有电话,麻烦!”说完笑了,笑得十分得意。
文霄正要取货,“没货了。”——玉素从屋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胖老头说,“这位先生也有书房?”
“有啊,人老了没事做,就爱读一点书!”
“读什么书啊?”
“刚读完了《笑话大会》,最近在读《麻衣相法》。”
文霄、眼镜都笑了,玉素指着一幅国画说:
“我看你不如买了这幅《八骏图》吧,你看这八匹马,奋蹄扬鬃,一匹一个模样儿,多么精神!”
“多少钱?”
“一百。”
“行,它更名贵!”
胖老头买了《八骏图》,刚刚走出店门,玉素就把嘴儿一撇,说:“哼,两口人四间房屋,好大的膝盖儿呀!”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傅老师的书法很有名气,商厦店铺、名寺古刹之中,到处都能见到他的墨迹。
他给人们写匾牌,写条幅,也写春联、婚联,并且不要任何报酬,拿纸就行。有一年秋天,一家饭馆开业,请朋友们吃饭,他也被请去了——那饭馆的匾牌是他题写的。大家把他让到上座,纷纷和他碰杯,向他敬酒。他不会喝酒,也不喝饮料,便以茶代酒。理发的老潘和他碰杯时,已是半醉了,顺口说了一句:
“傅老师,今年过年,得有我一副对子!”
“行,有。”傅老师说。
老潘的理发馆很小,门脸也很简陋,他和傅老师要对子,实在是酒兴所至,没话找话而已。不料那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傅老师真的拿着一副对子,来到他的理发馆里:
“老潘,你还要对子不?什么时候了,也不去拿一一纸也不拿!”
老潘想了半天,才说:
“哎呀,一句酒话,你倒认真了,至少还记得!”
“你是喝着酒说的,我可是喝着水应的呀。”傅老师说。
老潘展开那对子,乐得手舞足蹈。清笔正楷,墨香扑鼻,字写得好,内容也好:
上联是:推出满脸新气象;下联是:刮去一堆旧东西。横批:焕然一新。
随着时代的发展,当年那些有趣的人物已经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成了古城记忆中的宝贵遗产。而通过记录日常生活中人的存在而记录时代,是文学的题内之意。著名作家贾大山是正定人,他们家开了一个杂货铺,就离“义和鞋庄”不远。贾大山爱正定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古城人物系列小说也在他的生花妙笔下完成,引起文坛一片喝彩。这些故事短小精悍,幽默诙谐,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把人情、人性提升到了哲理的高度。
文如其人。贾大山为人厚重笃实、涅而不缁,他从不用花里胡哨的东西讨巧蒙人,所写全是生活的“干货”,他曾说:“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花生。街上买的五香花生、卤煮花生,我不爱吃,因为它们是‘五香’的,‘卤煮’的。我爱吃炒花生。那种花生不放佐料,也不做过细加工,那才是花生的真味。”陶渊明在《饮酒》一诗中也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个“真味”,一个“真意”,道出了相近的人生观和文学观。
此次花山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古城人物》为插图版。插图画家刘现辉恢复了过去插图画家实地采风的绘画传统,几次到正定古城走访,在认真阅读作品的基础上,酝酿多日,几易其稿,才最终形成了书中多幅插图作品。那种写实主义的场景和人物造型背后,是他对文字记录的人情物态的理解和表达,放在书页中间,与文字相得益彰。
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贾大山作品的意义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