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底是生吃还是熟吃?如系生吃,何以后来“鱼生”成为岭南独传,而“鱼生粥”却是熟吃?绕来绕去,可以绕出诸多故事。
广东人吃鱼生之风,历史悠久,至今盛风不坠。但是,在传统之中,这鱼生也并非一味生吃,有时却是熟吃。特别是坊间以为凡书为“脍”或“鲙”者皆生吃,尤须一辨。
梁岵庐《粤西风土人物散记》(《建设研究》1942年5-6期)从吃狗肉说到吃鱼生:“今粤俗尚此,犹存古风,而北方人士,乃群相骇笑,与鱼生同,习俗迁变,贱古贵今,类此者又何可胜道!”王市隐《文人好吃》(《紫罗兰》1944年第17期)也说:“文人好吃,自古如斯。博学于文的孔子,《论语》也说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前句意思甚明白,后句怎样讲?脍俗作鲙。就是以活鱼洗净,切为薄片,和以老醪椒品;自古视为席上之珍。汉魏以来,如枚乘《七发》、张衡《七辨》、曹植《七启》,都极力称赞他。今广东人好吃‘鱼生’,即古代作脍遗法,古味重于中原,今转流行于岭表了。”
上述种种,皆不尽然。孔夫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是把鱼和肉切薄些,不是生吃,而是煮了吃,涮了吃,都易熟保鲜,更好吃。今人无怀氏也说:“据《五杂俎》,所载鱼生,即脍也,谓聂而切之,沃以姜椒诸剂,闽广人最善为之。作者闽人,所言食法,固与今同,是鱼生于明季即已脍炙人口,降于今日,乃反少制此者矣。《五杂俎》并引‘脍不厌细’语,谓孔子已尚此,未知信否?说文,脍,细切肉也,鱼生亦细切肉,谓为脍固然,然古人于此,是否生食,实一疑问。北方之涮羊肉,亦细切肉,似不能谓非脍,则其食时,固须入沸汤,俟其熟后食也。北人嗜牛羊牲畜,非若南中多鱼鳞之产,孔子所食,又安知其非涮羊肉之类乎?” (《脍与鱼生》,上海《正报》1945年8月20日第3版)
言之有理。南方地区特别是扬州,时至今日,厨师仍以刀工见擅,就能说明问题。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河南偃师酒流沟出土的宋墓砖刻展现了“斫脍”的场景:厨娘上穿交领窄袖袄,下穿长裙,裙外系有围腰,正一边挽袖一边准备收拾桌上的鱼。方桌上有一把短柄刀,大圆墩上有一条大鱼,刀旁还有柳枝穿的三条小鱼,脚边放着洗鱼的水盆,桌前的方形炉子上架着双耳铁锅,炉火熊熊,锅中的水已沸腾——斫脍以快,正是得鲜美滋味的要诀,而非为了生吃。(参见王稼句《主厨》,载《吴门饮馔志》,古吴轩出版社2022年版)牟润孙也在《宋代富贵人家的食品》(载《海遗丛稿》初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中说到“斫脍”之重要:“郑望《膳夫录》记载衣冠家名食,有凉胡突、鲙鳢鱼等。胡突又作馔,鳢鱼即鲤鱼。胡突是平常之品,而能出名,一定有特别技巧,脍自然更要名手去作。”
当然,鱼生肯定不是明季才为人所尚,在元代文献中,已可以找到鱼脍生吃的做法:“鱼不拘大小,以鲜活为上,去头尾、肚皮,薄切,摊白纸上晾片时,细切如丝。以萝卜细剁,布纽作汁,姜丝拌鱼入碟,杂以生菜、胡荽、芥辣、醋浇。”((元)佚名辑《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庚集五》,明刻本)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还有关于生吃鱼脍的警示:“鱼鲙,肉生,损人尤甚。”(《本草纲目》卷四十四,四库全书本)
晚近以来,生食鱼鲙,几为岭南独存。但涉及岭南饮食的文字中,如果单言“鱼生”,通常是生食;如与粥或边炉并说,则往往熟食。岭南之外,笔者所见,最早言及鱼生和鱼生粥的,当属王韬在日记中所述:“(1858年8月24)晨,同小异、吉甫往岭南估楼食鱼肉粥,别有风味。双弓米本取清淡,以养胃气,而粤人偏好浓厚,真为嗜好不同。”这鱼肉粥,也即鱼生粥。他是颇赏其味的,所以第二天又去,并有明确赞词:“(1858年8月25日)薄暮,同吉甫、小异往岭南估楼啖鱼肉粥,颇足供老饕一嚼也。”紧接着谈到了鱼生之美:“顷之,壬叔亦来,因共话鱼生之妙。谓皖中叶翰池最嗜此味,胜于粥百倍。惜侏儒已饱,不能再往试之矣。”受此诱惑,翌日即往尝:“(1858年8月26日)同壬叔、小异、吉甫遄吃鱼生,活剥生吞,几难下箸。岭南濒海,以渔为业,每啖生鱼果腹。鱼生一味,尚存此风。”鱼生不惯,鱼生粥则不舍,故再连去三天:“(1858年8月27日)晨,同小异、䦘斋往吃鱼肉粥。”“(1858年8月28日)晨,购鱼生一盘、双弓米一锅,同小异、壬叔、春甫据案大嚼,颇餍老饕。”“(1858年8月29日)下午,邱伯深来舍剧谈,即约安甫、壬叔同往岭南估楼啖粥。”不数日又还去过一次:“(1858年9月9日)下午,小异来邀往食粥,吉甫、壬叔亦来合并。”真是吃上瘾了。等吃到香港,则鱼生也不难下箸了:“(1861年闰8月26日香港)午后,偕惠生往茗寮食鱼生。”(汤志钧、陈正青校订《王韬日记》增订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84、186、187、190、379页)
鱼生粥美,上海便有了专门的鱼生粥店——王韬所吃的这家“岭南估楼”,则不知是否专门的粥店。“昨日四下一刻钟,时天甫黎明,本邑美租界武昌路仁智里口第五百十四号门牌广东人鱼生粥店失慎,火光上烛,直透云霄……”(《美界火灾》,《申报》1884年10月29日第3版)在粤菜初进上海的时期,大的粤菜馆没有开张之前,鱼生粥便是粥店或宵夜馆的主打:“广东馆虽然有,但以卖消夜的小吃为有名,如鱼生一粥及面点之类,且多在北四川路一带。”(学礼《新楼选馔:六十年前的上海十景之一》,《大公报》上海版1937年3月6日第16版)
稍后,在北京,最早写到吃广东鱼生的,当属潘祖荫:“(1863年12月5日)许涑文招,同韫斋、筠庵、汴生、馨士、莱山、檀浦吃鱼生。”(《潘祖荫日记》,中华书局2023年版,第63页)潘氏出身科举官宦,祖父潘世恩状元及第,官拜军机大臣,加太傅;父潘曾绶虽仅举人出身,亦官至内阁中书、内阁侍读;族伯兄弟中,也多有功名仕履;自己则是探花出身,官至工部尚书,并为一代书法名家和藏书大家。请他吃鱼生的许其光(字懋昭,号叔文),广东番禺人,虽然身世不显赫,仅累迁至御史、直隶修补道,却也是榜眼出身。当然,京城鱼生,最亮眼的,莫过于帝师翁同龢所述,那应该是很高级的地道鱼生,毕竟厨出顺德,且系达官贵人顺德探花李文田所请,因此极赞其美:
1865年10月30日:偕濒石同赴仙城馆(广东会馆也,在王皮胡同),李若农招食鱼生,待许仁山、潘伯英、许涑文,良久始至,同坐者孙子寿,又广东人冯仲鱼、王明生也。鱼生味甚美,为平生所未尝。
1866年11月9日:出赴李若农招,食鱼生,饮微醺。
1890年11月13日:赴李若农招,吃鱼生甚妙,余肴精美。
其实,在当年,吃鱼生可能也并非粤人“专利”,沿海地区的人可能都会吃,如他曾到上海嘉定籍状元、官至兵部、礼部尚书、大学士的徐寿蘅处吃过:“(1892年9月11日)未初诣颂阁处吃鱼生,不甚佳。”真是有比较才有鉴别,也才有“伤害”——怎么能跟顺德鱼生比呢!顺德鱼生好,他处不能比,南海人是可以不服的,翁同龢也是可以赞同的:“(1892年11月10日)巳正赴张樵野(南海人,今属禅城区)之招,同坐者钱子密、徐小云、孙燮臣、徐颂阁、廖仲山与余六,食鱼生极美,晚更进精食,剧谈,坐卧随意,抵暮始散。”徐寿蘅在座,估计也是服的。翁同龢在张荫桓处吃过鱼生,也吃过鱼生粥:“(1890年12月13日)过张樵野吃鱼生粥。”(《翁同龢日记》,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卷第448页、第2卷第520页、第5卷第2445、第6卷第2589、第6卷第2601页、第5卷第2451页)由此,正可证翁氏笔下的鱼生和鱼生粥是生熟有别的。鱼生粥,也是今日广东早茶最佳配点之一。
著名藏书家、教育家缪荃孙,因为与李文田有座主、门生关系,往来密切,也三次得尝鱼生:
1890年9月29日:顺德师招吃鱼生,龚颖生、王可庄、仲弢、静阶、屺怀仝席。
1891年8月24日:顺德师招饮吃鱼生,王弢夫、杨萸裳、龙伯銮、李季驯仝席。
1892年7月10日:顺德师招吃鱼生,王子裳、陈子砺、柚岑、麦晴峰、林□□(国赓)同坐。(《缪荃孙全集·日记》,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43、180、222页)
每次都是兴师动众的,可见鱼生之受欢迎。
笔者尝考辛亥革命是粤菜在上海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不仅消夜馆长盛不衰,像杏花楼这样的番菜馆也全面转型为地道粤菜大馆,但鱼生或鱼生粥始终是上选,因为实在是太迷人了,有人便赋诗志颂:“不如来饮酒,消遣此寒宵。炉火红泥炽,羹汤白菜烧(凡食边炉,锅中必先有白菜数片)。三杯供醉啖,一脔学烹调。待得生鱼熟,筷儿急急撩。(鱼生久煮即老,食者故急于撩取。)不如来饮酒,团坐火炉边。菠菜腾腾热,冬菇颗颗圆。饱余心亦暖,餐罢舌犹鲜。归去西风紧,何妨带醉眠。”(失名《咏广东馆吃消夜》,载云间颠公编辑《最新滑稽杂志》第三册,扫叶山房1914版,第30页)
方此之际,以鱼生宴客,想必更受欢迎,郑孝胥既吃过南海康有为的鱼生宴:“(1914年11月16日)夜,赴康长素之约于辛园,座有冯梦华、王聘三、麦孟华。主人设鱼生,酹以白酒。”也吃过湖南人左子异的鱼生宴:“(1916年11月18日)夜,赴左子异之约,食鱼生,座中有汪颉荀、刘聚卿、秦子和、康长素等。(按:左子异,即左孝同,子异其字,号逸叟、遯斋。湖南湘阴人,左宗棠之子。钦赐举人,纳赀为道员,历任北洋机器局、北洋营务处会办、江苏提法使兼署布政使。工书。)”(《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39、1634页。按:左子异大约学广东或借粤厨吧,因为坐中还有康有为。)
鱼生可以入他人之厨,也可以入他派之肆。像后起的新世界游乐场的中餐,在主打京苏菜和川菜的同时,也不敢少了广东鱼生:“中餐则京苏菜由春申楼专办,四川菜由前赵大帅厨司专办,为近今上海最适宜之菜也。外加广东鱼生风炉菜,为吃客想得样样周到。”(《新世界告中西餐吃客》,《申报》1916年10月29日第1版)后来更被广为仿效:“际此天寒,凡好此鱼生火炉菜者,不可不注意各家之价目。此种食法,现在非粤人所设之酒楼亦在仿行,以取其为应时之点缀。”(《冬季炉菜之调查种种》,《申报》1922年12月5日第17版)盛风之下,连粤西(旧时广西称粤西,广东称粤东)的词学大学况周颐都出来争一把:“鱼生为吾乡美味,粤东人优为之,弗逮也。通成川者,鱼生馆也,其鱼生,美中之美者也。”(蕙风《餐樱庑漫笔》,《申报》1925年4月22日第12版)
前面讲了那么多鱼生和鱼生粥,但都没有认真讲这些鱼生和鱼生粥是如何做的。广东本土的例子不必举,就举几则外埠的记录吧。
《电声日报》1932年8月24日4版有一篇《早晨的鱼生粥:一种优美的晨餐》,标题就很动人,内容更加诱人:
广东人是以食著名的,单讲到粥已经有不少的种类,无论鸡鱼鸭肉均有,况且一天里早上下午和晚上粥的种类也因时而异,在早上呢,大约总是鱼生粥最多。现在我想说的是鱼生粥,在每天早上你们如果在北四川路虹口一段,或东武昌路一带走走,许多卖粥店的牌子接触眼帘,牌子上尤其特别注目地写了鱼生粥三个字,价钱大约没有什么高下,普通是分一角半二角两种,有几间也有二角半一种,价目上的差别,只是量的不同,粥的味道是一样的。一碗粥大概有四五片猪肝,四只肉丸,四五片猪粉肠,此外又有几片腰花、一只半熟的蛋,还有四五片生鱼片,另外用一只小碟子盛了,预备食时才放到粥里的,因为鱼片容易熟,太熟了便不好吃了。此外还有切碎的油条葱花等等,一碗粥有了这许多配料,实在是很丰厚了,况且粥的本身已经很鲜美,再加上许多鲜味的东西,更加有说不出的美味。现在天气渐渐凉了,在早上食一碗粥,实在是一种很好的晨餐呢。
柳雨生虽然是广州人,但长期生活在外地,其《赋得广州的吃》(《古今月刊》1942年第7期)特别讲到广东的粥,所据的经验应该也是来自上海:
最著名的似乎是鱼生粥,里面的配料有生鱼片,有江瑶柱,有细萝卜丝,有“薄脆”,有时候还有海蜇皮。这种鱼生粥的制法,不过是在煮滚了的白粥之后,把这些配料很快地完全倒进锅里面,略微烫熟,立刻就盛出取食。这种滋味当然是很鲜的。我有几位潮州朋友,据说有一种海边捉来的极细的虾,嫩极,他们都是生吃的,味才叫鲜美呢,煮过就不甚好吃了。此亦可为吾乡吃鱼生之一种副署。
后来以回忆的笔墨写从前的广东的鱼生和鱼生粥,最好的两则当出自唐鲁孙和高阳之笔。唐氏说的是武汉,也更有外地的味道:
我因为不时光顾(武汉)冠生园,跟这家主持人阿梁渐渐成了朋友。有一天阿梁特地请我去消夜,吃正宗鱼生粥。他说吃鱼生一定要新鲜鲩鱼,把鲩鱼剔刺切成薄片,用干毛巾反复把鱼肉上的水分吸取干净,加生抽、胡椒粉,放在大海碗里,然后下生姜丝、酱姜丝、酸姜丝、糖浸藠头丝、茶瓜丝、鲜莲藕丝、白薯丝、炸香芝麻、炸粉丝、油炸鬼薄脆,才算配料齐全。然后用滚开白米粥倒入搅匀,盛在小碗来吃。粥烫、鱼鲜、作料香,这一盅地道鱼生粥,比此前所吃鱼生粥,味道完全不同。来到台湾后,所有吃过的鱼生粥,没有一家能赶上阿梁亲手调制的鱼生粥的味道,醰醰之思,至今时萦脑海。(唐鲁孙《武汉三镇的吃食》,载《酸甜苦辣天下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页)
台湾著名作家高阳谈到鱼生,最为推崇广东,只是未审所指何时,时代或晚于唐鲁孙氏,适堪作为本文之结束:
谈到生鱼片,并非日本菜中所独有。西湖醋鱼的“带鬓”,已如前述(将生鲩鱼肉切成薄片,随西湖醋鱼上桌;鱼片大小似“鬓脚”,因而得名),广东的吃鱼生,则更为讲究。大致凡鱼嫩无刺的淡水鱼,都可以做鱼生;广东的鱼生,还要加上很多作料,最主要的是萝卜丝,须榨得极干,自然不辣不苦;其次是薄脆或麻花、馓子之类香脆之物,捏碎和入;调味品有盐、麻油、胡椒、红辣椒丝、芫荽,细丝切的橘树叶等,独不用酱油。食时中置大盘,倾入材料及调味品,大家一齐动手拌匀,雪白的鱼片及萝卜丝杂以鲜红的辣椒丝、碧绿的芫荽及橘树叶,颜色清新,更增食欲。(高阳《古今食事》,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