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心结
"你待小姑子不痛快,连碗也摔得这般痛快?想吃粽子,自己做!"婆婆的声音像六月的雷,震得我刚推开的院门微微一颤。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端午节。知青返城潮早已过去,城乡差距却日渐明显。
我嫁入杨家已有三个年头,至今仍觉得自己像院角那盆格格不入的仙人掌。
这次从县城回来,原想带点城里糕点讨婆婆欢心,谁知一进门就撞上了这场风波。
院里的槐花香气被厨房的甜味挤散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小院里,纱窗后能看见婆婆和小姑子僵持的身影。
嫂子周宁正在灶前忙活,她见我进来,勉强挤出个笑脸:"弟妹回来了。"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往甑子里摆米团,脸上的汗珠顺着发髻滑落。
油灯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角却已有了细纹。才三十出头的人,愁容却早早爬上了眉梢。
我放下手中的布包,帮她添了把柴火,灶膛里的火苗立刻欢快地窜了起来:"这是做甑糕?"
"嗯,明儿小姑子未婚夫家来说亲事,想着给添个彩头。"周宁说话时眼睛不离灶台,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柴火劈啪作响,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有节奏地拉长着夏日的慵懒。
前院传来婆婆的念叨声:"这孩子,二十三了脾气还跟十三似的。成天见不得别人好。"
"我哪见不得人好了?您倒是说说,我哪见不得人好了?"小姑子杨巧云的声音尖锐得像刀子。
端午在我们老家历来是大事。记得小时候,村里姑嫂们都赶在这天蒸甑糕、包粽子,忙里偷闲还要去河边洗艾草水,说是能消灾驱邪。
杨家有四口人:婆婆、小姑子杨巧云、大哥和嫂子。大哥在县供销社工作,手握票证大权,算是村里的"吃公家饭"的人物。
嫂子周宁从镇上嫁来,带了满满一卡车嫁妆,家具瓷器都是体面货,连火柴盒都是带花纹的洋气玩意儿。
我进门时,婆婆对嫂子早已是百般疼爱,常在村里人面前夸她:"我这儿媳妇啊,手巧心细,有文化。"唯独对小姑子总是苛责,说她心思野,不安分,早些嫁出去省心。
起居室里,小姑子杨巧云正瘪着嘴坐在太师椅上,脸涨得通红。地上散落着白底青花的瓷片,那是嫂子陪嫁的景德镇茶具中的碗。
阳光从雕花的木窗棂洒进来,照在碎片上,像是打碎了的星星,又像是照在多年前的回忆上。
"大姐,你别管了。"杨巧云见我进来,撇了撇嘴,"反正她有的是好东西,碎了这一个又怎样?像她那样有钱人家的女儿,大把的好东西等着她用呢。"
周宁从厨房出来,二话不说,蹲下来一片片捡起碎瓷片。我注意到她的手指被割出一道小口子,血珠渗了出来,她也不在意,用围裙角擦了擦,继续捡。
"嫂子,小心手。"我想帮忙,但被她轻轻推开。
"没事,我来就好。"她的声音平静,就像屋外那条不起波澜的小河。
婆婆坐在门槛上剥蒜,手指粗糙得像是地里的老树皮,每一下都像是在宣泄不满:"巧云,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呢?你嫂子那么疼你,连你的嫁妆都帮着张罗。"
"是啊,张罗了又怎样?不还是被您给退回来了吗?"杨巧云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您心里只有儿子和儿媳妇,哪里还记得女儿?"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的疑惑。去年冬天,嫂子托人从县城带了一套红木梳妆台,说是给小姑子准备的嫁妆,村里人都羡慕得不行。
可没过多久那套东西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送去小姑子未婚夫家了。原来是被婆婆给退回去了。
"你知道那套梳妆台值多少工分不?"婆婆语气里带着责备,"你以为咱们都跟你嫂子娘家似的,是做副食品公司的?"
老式座钟在墙角滴答作响,仿佛在默默记录着这个家每一次的争执。
午饭时分,饭桌上的气氛僵硬得像隆冬的棉被。婆婆只给嫂子盛了饭,其他人自己动手。
花布桌布上摆着几碟咸菜和一盘炒青菜,大荤是一碗煮鸡蛋,那是端午节才有的待遇。
杨巧云夹了两口菜,一声不吭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就走了,说是去找同村的春妮玩。
"这孩子,就是心气高。"婆婆叹了口气,眼神却飘向墙角那堆碎瓷片,语气里带着心疼,"可怜你嫂子的好东西。"
"不过是个碗,碎了就碎了。"我随口安慰道。
"那可不是一般的碗,"婆婆摇摇头,"那是你嫂子外婆留给她的,听说有几十年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那看似普通的瓷碗竟然有这样的来历。
饭后,我留在厨房帮嫂子洗碗。水缸里的水微凉,像是藏了一冬的心事。院子里,知了叫得更欢了,邻家收音机里传来《东方红》的旋律。
"嫂子,那套梳妆台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碰到她的伤心事。
周宁的手停了一下,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那些东西不重要。小姑子年轻,受不得一点委屈。"
"可是小姑子好像..."
"巧云是个好孩子,就是年轻气盛,心里头装不下事。"她擦干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牡丹的小布包,"你看,这是我准备送给她的。"
布包里是一对玉镯,碧绿中透着点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比县城供销社柜台里的那些精贵多了。
"这是我娘家传下来的,我结婚那天娘亲给我的,说是外婆留下的。"周宁的眼睛有些湿润,"本想在她定亲那天送给她,可婆婆说,怕别人说闲话,说我拿陪嫁的东西打发小姑子,就给退回去了。"
"那碗也是..."
"嗯,那碗是配套的,我特意带出来想给巧云盛甑糕用的。"她苦笑一下,"谁知道就这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