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命于危难之间。
濒临*的玉溪卷烟厂迎来褚时健的时候，这个有着犟脾气的厂长已到了“知天命”之年。
平常人生的句号已经开始着墨，可今天回头望，褚时健的人生，其时不过刚刚划下了一个逗号。
曾经有一种声音认为，褚时健不过是踏对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加之烟草特殊的行业属性，在垄断、暴力和地方保护的加持下，没有他褚时健，玉溪卷烟厂也会由别人做起来，“毕竟，云南是最适合种烟叶的地方”。
当然不是这样的。全中国的卷烟厂有多少？又有多少卷烟厂有着比当初玉溪烟厂更好的生产线，更大的规模？而全国又有多少濒临*的卷烟厂最终消失在时代转型的褶皱中？
从濒临*的小企业，一跃蹿升至中国第一、世界第五的规模。这当然有时代敞开的机遇窗口，但没有褚时健，谁也说不准，玉溪卷烟厂会不会像烟一样飘散在风中。
何况，烟叶种植的最佳地域，本非云南。
对于褚时健而言，一夜之间，从人人拜谒的“王位”上跌落谷底，算不得人生的至暗时刻。毕竟，这个扛过枪的老革命，早就经历过被打成右派的恐怖巨浪。
只要人还在，就一切都能够重来。真正刻在心口上的艰难和低落，是那些无法纠错和再难挽回的人和事。
1996年的中秋节，褚时健一个人蜷缩在办公室，盖着一条毯子看电视，无处话凄凉。这一年，他的妻子和女儿被收审调查，随后传来女儿自*的消息。褚时健是3个月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已经68岁的褚时健老泪纵横，对着前来报信的律师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我姑娘！姑娘早就跟我说叫我退休，我一直想着，多干干，多做点贡献，把我们厂再做大一点，我要是早一点听了姑娘的话退休，姑娘就不会有今天”。
晚年丧女，且因自己而起，对一名父亲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哀痛，这是他一辈子也走不出的“哀”。
（二）
古稀之年，褚时健因为贪污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民间争议四起。
贪污是真的。褚时健将一笔巨额公款，直接让会计划到了自己的账户。多年以后，褚时健自己这样回忆当年的想法：
“我也辛苦了一辈子，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决定私分了300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是的，他在贪污的那一刻，没有忘记和他一起戎马半生的创业兄弟，300万美金，褚时健只要了自己那部分，174万。
民间的争议与同情，也是真的。
以一己之力，将已经濒临*的玉溪卷烟厂做到了中国第一，为国家纳了过千亿的税，上下游产业链更解决了无数人的就业。只要他打一个招呼，动动手指签几个字，就能有无数机会，给自己换来一座金山。
但呕心沥血，为红塔集团拼搏了整整17年的褚时健，这位堂堂中国烟草大王，红塔集团掌门人，17年合法所得不过80万元。
面对动辄上千亿的流水，几百亿的利润，也许，有那么一刻，褚时健是觉得不甘心、不值得，不公平的吧？
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接替褚时健出任红塔集团掌门人职位的字国瑞，上任年薪就超过了100万——比褚时健效力红塔17年获得的合法报酬总和还要多得多。
褚时健的辩护律师在辩护词中写道：
“玉溪卷烟厂17年税利总额为800亿元，17年全体干部职工的分配为5亿元，比例为0.625%，褚时健个人17年全部收入为80万元，个人收入比例是十万分之一”。
相对于褚时健的贡献，他得到的太少，太少。
1999年，褚时健被处无期徒刑。同一年，《中共中央关于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审议通过，提出了“建立与现代企业制度相适应的收入分配制度，形成有效的激励和约束机制。”
有人说，褚时健用自己的无期徒刑，推动了中国国企薪酬改革。
褚时健的确是犯了法，也蹲了牢。
在我们一贯的语境里，贪婪总是作为贬义词，被人警惕的一种存在。
但其实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亦或不愿正视的是：
没有这*，人又怎么会不停奔跑，没有那贪婪，又怎来的挥斥方遒，建功立业？
囚禁和束缚每个人的，也不是那高墙电网，是与生俱来的*和贪婪。
这亦是褚时健的牢。
（三）
一定有人问过褚时健：你的秘笈是什么？
红塔山上跌落之后，褚时健以74岁高龄，抱病之躯，再登哀牢山。
保外就医后，褚时健重新开始了创业，他借了500万，在哀牢山包了2000亩荒地种冰糖橙。
在哀牢山种橙子，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业，单纯从商业角度考量，它简直毫无想象力可言。
这本不是一个能够暴富的产业，在资本市场包装不出什么“神话”。不过，想必褚时健心里也不会有什么融资计划和商业企划书。
“为挑好肥料，一个80多岁的老人蹲在养鸡场的地上，把臭的年轻人都不敢碰的鸡粪抓在手里捻一捻，看看水分多少、掺了多少锯末，他眼睛又不太好，几乎要把鸡粪凑在脸上！”
他只是一门心思把冰糖橙种好而已。
聪明人瞧不上这样的事儿，不过聪明人往往折也折在，心思太多了。心思太多了，就顾不上，也等不起自己那株橙子树了。
人们总是惯于走捷径，寻找秘笈，巴不得寻得一个神仙姐姐传给自己几十年功力，还要心甘情愿地陪自己睡觉才行。
可哪儿有那么多捷径呢，连尼采都说：所有笔直的真理都是骗人的。
人们惯于钦佩和赞美东山再起的人和事，那是他们从未曾注意，一些人的心中，始终有一株固执的火苗，从未熄灭，任凭风吹雨打，世事凉薄，它总是倔强地闪动着火光。
人总以为再起的东山了不起，其实，真正了不起的，是那株心头一直点着的火苗。
人间苦涩。
每个人都会经历任时间砥砺也磨不掉的哀，每个人都有任头破血流也冲不破的牢，但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山。
人呐，太多的焦虑，都是因为精神的失焦和虚浮的*。心里有座山镇着，做人做事，就没那么飘了。
褚时健心中的那座山，是什么？我不清楚，但那座山一定在。
褚老走好，谢谢你曾带给人间这漫山遍野的甜蜜。
而我们也终于可以说上一句：
褚时健这个人，还是做了一些事。
哀牢山无言，可漫山遍野的橙树都在为一位老人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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