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岁的父亲住在乡下,我们则住在城里。
我们曾想尽各种办法让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父亲总是用一句:“你母还在乡下,她在,我哪里也不去。”就把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拒绝了。
我母亲离开我们比较早,是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
那时的农村,很多人的日子还很拮据。我们属于拮据的那种。
安埋母亲的地方是离我们家不远处的槐树林,母亲入土的时候,正是槐花如雪的时候,风吹过来,槐花散落,母亲的新坟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们埋葬了母亲,父亲看着不大的我们说:“不怕,你母虽然走了,但你们也会慢慢长大。”停了停,父亲又说:“你母亲只是在这个地方累够了,去另一个地方歇息去了。我把她安息在我们屋后,就是希望她看着你们长大,长出息。看着我们一起努力,把日子一天一天过好。”
没有母亲的日子,我们就由父亲照料。我们在父亲的照料下读书,调皮捣蛋,思念母亲。
父亲则侍弄他的土地,打理我们一起过着的日子,也思念我母亲。
艰难的日子似乎并不长久,我们还没有念完该念的书,父亲便学会了缝补我们的衣服,像母亲一样,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尽是从容、熟稔,而且父亲还学会了用布给我们缝制过年穿的新衣。当父亲学会用毛线给我们织毛衣的时候,我们也能帮父亲挑粪,打理庄稼了。我们的日子在彼此的成长中,逐渐安稳宽裕起来。
日子如风吹树叶,吧嗒吧嗒地发出声响,在叶子吧嗒的回响声里,我们都长大了,成家了,一个个前前后后地离开了父亲。父亲笑呵呵地看着我们长大,成家。欢喜着,却又有些惆怅地看着我们一个个地离开他。
早些年,父亲还能伺候庄稼的时候,每逢农闲,他便会从乡下来城里看我们,也在城里住一阵。他来的时候,总要给我们捎上一些地里刚出的粮食和瓜果。但到了传统节日,比如清明、端午、中秋、春节的时候,父亲则守在家里,打理好我们要回家住的房屋,变着法弄出我们喜欢的饭菜,巴巴地等着我们回去。到了这些节日,父亲是绝对不出门的。按父亲的理由,不管我们多有出息,住在哪里,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我们根所在的地方,是一辈子不能忘记的地方,不管我们多忙,到了这些节日,我们是断断不能不回老家的。
一天,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的喜悦和兴奋通过话音传给了我。
“大娃,你们以后再不用担心我了。”父亲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我们村现在被一个农业公司承包了,我们的土地也被他们承包了,他们每年给我们吃饱喝足的东西不说,我们还可以去他们公司上班,拿工资。我还听说,以后我们除了在该种庄稼的好土好田种上粮食外,那些瘠薄的,不出庄稼的地方,要修鱼塘、荷花池,很多地方要栽果树和稀罕的花木,那些弯弯曲曲的泥巴路全部要修成城市才有的水泥路,还要修宾馆……”末了,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以后你们不用花钱带我去外地旅游看风景了,我们这里过两年就是大花园。你们更不用劝我去你们城里住,往后,我出门就能看见蓝天绿水,耳朵里是好听的雀子叫,鼻子里一年四季都是你不知道名字的花香……只是,你要抽空回来帮我和他们签订一下承包合同。”
这天,我帮父亲签好土地承包转让合同后,和父亲坐在院坝里闲聊。父亲指了指通向每家每户的水泥公路,公路两旁正在发新芽的树木,还有正在修建的宾馆、荷塘,正在土地栽种树木花草的工人们,对我说:“娃,看看,这里以后不是个大花园,是什么?这个世道好,娃们在城里挣钱,我们老人在乡下享福,这个人间值当。”我附和,父亲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惜的就是你母走早了,没有享受到好日子带来的清福,不过不打紧,以后我到了那边,我会把我看到的,享受到的,以及现在你们过的日子,都告诉你母,让她也高兴高兴。”
或许是想到母亲,父亲的语气开始低落:“娃,我还有个想法,你岁数也大了,应该回老家来过日子。我虽然愿意多活些岁数,但我知道我已经是一窝熟透了的谷子,再怎么熬,也到了该被收割的时间。现在,我早已放稳了心情,只愿安安逸逸、自由自在地过好每一个日子,安静地等着时光来收割。我算了一下,我们这个地方,以后会越来越好,你们,要有人回来守住好的日子,守住我们的家,守住越来越好的我们这个地方,不要让它荒废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实现父亲的愿望,回到老家守住那方土地。但是我知道,日子肯定会更好,像父亲一直希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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