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红十字会工作照(《大医》内页插图)
“我就有一种直觉,觉得可能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材。”身为一名历史小说创作者,马伯庸意识到这是一座宝库,“清末民初,是一个充满了冲突和变化的年代,这个年代很容易出故事。而医生这个角色本身,同样充满着戏剧性,作为医生,所做的事情都是关乎生死的。”看过马伯庸的其他作品——《古董局中局》《长安十二时辰》《风起陇西》《三国机密》等,就会发现,戏剧性,正是他最为看重的一点。就这样,马伯庸惦记上了这件事。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马伯庸开始有意无意地搜集相关资料,也不断进行调研。最初的一点直觉久经酝酿后,在他内心中膨胀成了一个完整而庞大的故事。胸中的讲述欲喷薄而出,2019年12月30日,马伯庸刚把《两京十五日》的定稿交给编辑,隔天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新文档,敲下“华山医院,第一章”几个字。
需要符合年代的“错误的治疗方式”
《大医》的故事始于1904年7月,但真正开始展开剧情的年代是1910年3月,整个故事的铺陈年代,距离我们有上百年。一百年前的中国医学是什么样的?当时的医生是如何对患者进行治疗的?这成为了横亘在马伯庸面前的一个问题。
一开始,马伯庸将求助的目光投诸于自己的医生朋友们,但后来发现,这些医术精湛的朋友,反而成为了自己创作的“障碍”——“他们都是接受了现代医学培训的精英,熟知正确的治疗方式”。而马伯庸需要的,恰恰是符合当时年代的,可能是“错误的治疗方式”。
如何“攻克”这些医学历史上的难题?马伯庸查找了大量出版于民国时期的医学书籍,清末出版的《药学大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的《赤脚医生手册》、《农村常见病防治》,余新忠的《清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等等,上面记载着一些在现在看来颇为“简陋”的治疗方法。遇到不理解的地方,马伯庸再去按图索骥,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书中标注的一匙分量到底是多少?当时的针头注射器到底是什么样的?它的握把有几个把手?针管是透明的还是不透明的?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一一检查,仔细确认。
《赤脚医生手册》,上海中医学院 等编写,上海出版系统出版革命组 编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69年12月版。
书中,日俄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东北少年方三响,伦敦公使馆里跑腿的广东少年孙希,不甘于安享富贵的上海少女姚英子,这三位命运、性格、出身截然不同的人物,因为一位被砍中右侧颈动脉、情况极为凶险的伤者,同时踏入了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的割症室,也就此掀开了《大医》的主剧情。术后缝合过程中,伤者突发血管痉挛,医院药房中又没有硫酸镁、硝酸甘油等,方三响不得不临时将一把烟枪带回割症室,用浸泡了鸦片膏的纱布敷在颈动脉缓和痉挛,以土办法为患者搏出了一条生路。
这种在孙希和姚英子,以及故事之外的我们看来颇为“惊世骇俗”的治疗方法,便得自于一本民国时代出版的《战地急救手册》。“在战场上不可能有那么完备的药物进行治疗,因为当时很多人吸食鸦片,所以书中提到可以用鸦片膏治疗血管痉挛。”为了求证这种治疗方式是否切实可行,马伯庸又去查阅了相关资料,最终确认鸦片膏中含有罂粟碱,而罂粟碱可以有效缓解血管平滑肌的痉挛。
在这段情节中,马伯庸还埋藏了另外一处“隐藏医学知识点”——因为没有输血设备,病人只能靠自己的血量支撑,而潜藏的“知识点”是,即便可以输血,病人也可能遭遇血型不匹配。按照现在的治疗方式,病人动脉破裂,一定要有血浆,提供紧急输血,还要打抗生素。但这样写,恰恰是错的。如果翻开医学史,可以了解到,在这个故事发生的1910年3月,通过输血进行治疗的方式出现还不久,也还没有A、B、O血型的概念,如果进行输血治疗,死亡率会非常高。历史上,要在这场手术之后,才开始出现相应的输血设备和治疗手法。
描写这段近现代医学高速发展的时期,是马伯庸在创作这本书中最为艰苦的地方,“可能三四年时间就有一个大的突破,或者有一个大的认知颠覆。我必须要精确到这一年,这个东西、这种方式到底能不能说。”马伯庸以当时被视为“抗感染神药”的青霉素为例,青霉素当时被称为“盘尼西林”,价值差不多与等重的黄金相当。但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马伯庸发现,一些“抗战神剧”经常使用的“抢夺盘尼西林”的桥段是有问题的。
马伯庸发现,虽然历史书中记载了弗莱明在1928年首次发明了青霉素,但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里,青霉素并没有对当时的医疗起到多少影响——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青霉素是无法进行量产的。十年以后,德国科学家才对青霉素进行了提纯实验。直到1944年,在美国一些大型药企的努力下,青霉素才实现了量产。而中国真正能够制造青霉素,也是在这一时期。这之后又过了四五年时间,才真正实现了青霉素在国内的量产。这让马伯庸意识到,在这段历史时期之前,普通人几乎不可能接触到青霉素,更不可能有一整个仓库的“盘尼西林”让人去运送、贩卖,“当时的人们用的主要是磺胺。”
除了“盘尼西林”,马伯庸还发现许多影视剧中“打吊针”的镜头也有待商榷。因为在当时,打吊针这一治疗方式面临着两大风险:一是当时还没有调速的概念,药水以极快的速度直接进入人体,这很容易造成应激死亡,还会造成肺水肿;二是很容易导致感染。在付出了很多生命的代价之后,莫菲氏滴管的出现才让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善。马伯庸透露,类似的情节,在《大医》后续的故事之中,很多也都有体现,包括当时的X光、脑外科手术等,都会有所涉及。
清末民初医学观念的改善,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
1910年11月至1911年4月,东北暴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鼠疫,在六个月的时间里,有六万多人因此丧生。对于这场浩劫,许多作品里都有描述。而在《大医》之中,马伯庸另辟蹊径,讲述了发生在同一时期的另外一场鼠疫。
与首先暴发于哈尔滨的腺鼠疫不同,1910年10月,上海也暴发了一场肺鼠疫。“它折射出的事件是科学技术和社会防疫之间的争端。”在马伯庸看来,这场肺鼠疫争端,非常有象征意义——因为暴发鼠疫的区域属于公共租界,负责管辖的工部局提出了一系列在现在看来也非常科学的防疫方法,比如从印度进口了哈弗金疫苗,对病人进行隔离,使用石炭酸对病人居住的房屋进行消毒等。
但在当时的中国,人们对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抱有恐惧心理,女眷也大多遵从着不见外男的老规矩,这种不分男女的防疫措施让很多人感到害怕。加之外籍巡捕和稽查人员在消毒过程中并不考虑居民本身的感受,执行非常粗暴,甚至可能会损毁居民的衣服、财物等,这是很多人不能接受的。因此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无数居住在租界内的华人居民开始向外逃亡。就在这时,中国红十字会发起人沈敦和站出来,请求将执行的权利交给红十字会。在沈敦和的负责之下,红十字会派遣女性医生参与防疫,对居民进行卫生宣讲,还建立了中国公立医院(今上海市传染病医院),将病人统一安排到这里进行治疗等,通过比较柔性的手段解决了这次疫情事件。
沈敦和(《大医》内页插图)
马伯庸认为,这次上海肺鼠疫事件是一件很有代表性的事件,纯粹的医学防疫并不能完全解决疫情的问题,因为疫情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在故事之中,还涉及了当时外国人在中国享有的检疫权问题,通过沈敦和等人的努力,最终检疫权被争取回来。检疫权实际上也是国家主权的体现之一,所以这种行为代表着对中国主权的维护。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马伯庸发现,清末民初,对医学观念的改善,其实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对此,马伯庸在故事中也有展现。
比如姚英子在灾区遇到接生婆用没有消毒的手为孕妇接生,导致孕妇感染死亡,这件事对姚英子的打击非常大,她后来决定开办一个班,专门给接生婆教授简单的卫生常识,这样产妇的生存率就能大幅提高。这件事其实也是有据可查的,最早在欧洲就有一个医生发生,医生是否洗手和孕产妇的死亡率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因此他当时要求医院做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所有医生都必须洗手,结果死亡率就大幅减少了。他也因此发现了细菌感染和病人死亡之间的关系,算是开了抗感染的先河。
就这样,故事越写越多,人物越来越饱满鲜明,红十字运动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在马伯庸笔下徐徐展开,沈敦和、张竹君、颜福庆等一系列红十字会代表性人物次第登场。
学医有什么用?能不能救中国?这些历史人物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下了最生动具体的回答。
我的写作是一种“三明治式”的做法
新京报:读你的作品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印象,你作品中所涉及的知识点、历史事件既多且杂,感觉你的兴趣领域非常广泛,对很多东西都有一定的了解。包括你的创作类型也比较复杂,光小说就写过悬疑、灵异、历史、推理、武侠、科幻、奇幻等类型,后来是如何转向历史写作的呢?
马伯庸:其实没有杂,我会有“命题作文”。比如当我有目的地写这本书时,我会刻意去寻找和医学相关的,包括和公共卫生相关的资料去看。我写《古董局中局》的时候,我就去找古董相关的资料;我写《长安十二时辰》的时候,我就去找唐朝长安城的一些考古资料。我有时候不太清楚,我是为了写小说去读这些资料,还是为了有理由去读资料,才去写小说。其实两者可能都有。当你有一个动机的时候去找资料,你会从资料里读出很多乐趣。
我本身对历史写作就非常感兴趣,我的第一本小说《风起陇西》就是历史小说。后来我发现,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里边的“矿脉”非常丰富,有很多特别值得写的题材。我感觉历史小说可能确实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就走上了这条路。
新京报:你将自己的小说作品称之为“历史可能性小说”,故事中经常将主要角色穿插到真实历史事件之中。你是如何处理这其中的虚实关系的?
马伯庸:我觉得应该是一种“三明治式”的做法。三明治是上下两层加中间一层,我觉得上面一层,是大的史实,我坚持一种“大事不虚”的原则,就是所有的大事情、大人物,包括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不去改变他,也不去扭曲他的形象,尽量呈现出一种最真实的状态。
最底层我们要讲到生活细节,比如当时的人怎么样吃喝玩乐?怎么样衣食住行?怎么样和别人来往?社会规则是怎么样的?这些生活的细节也尽量保持真实。在这两层真实之间,我会加入自己虚构的内容。
换句话来说,故事可能是虚构的,人物角色也可能是虚构的,但是他的坐卧走,或者他的所有行为都是符合时代大趋势和当时的生活的。生活常识符合的是一种真实逻辑,我尽量让自己做到这个层面,这样整个故事看起来就既精彩又可信。
《风起陇西》,作者:马伯庸,版本: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0月
新京报:所以你在创作过程中会不断去求证?
马伯庸:是的。比如《大医》这部小说,一方面我要去问医生,另一方面我也要去请教一些上海老一辈的人,问他们当时上海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因为我太太是上海人,我会问我丈母娘、老丈人上海话怎么说,怎么样用上海话去表达某个特别的做法。有时候你一张嘴,明明是一个上海人,明明是上海话,写出来的感觉一看就是北方人的口吻,比如“您今儿去哪儿?”这一听就是北方人口音。那么,怎么样让它变成上海人的风格,贴近当时的氛围,这个也需要去做大量的采访和请教。
新京报:能举个例子吗?
马伯庸:书中有一个人叫曹渡,是院办主任,长得胖胖的,小眼睛,张嘴闭口都是那种上海腔调,这个人实际上原型是曹可凡。因为我跟曹可凡认识,也很喜欢他演的很多的戏,所以写这个形象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把他作为一种上海人的代表写到里面去。他形象里面这种小市民的气质,包括用批评的方式关心人的风格,其实都来自于曹可凡老师所演绎的形象——不是说曹可凡老师就这样。
新京报:虽然你的作品并非纯粹的历史写作,而是历史小说写作,但这些创作让我联想到时下比较流行的微观写作,你怎么看待微观写作呢?
马伯庸:我觉得微观写作算是一种必然阶段,因为我们已经熟悉了所谓的“宏大叙事”,现在更需要从一些细节去看历史。但是,我认为现在所谓的“微观写作”并不是纯粹的微观,而是从微观中看到宏观,从一滴水中看到江河奔流,是一种诗化的表达。
我写这本书时,感触最深的是里面有很多历史大趋势,包括书里提到中国的医学应该怎样发展,有两种思路。书中主角也在讨论,其他人也在讨论。一种思路是精英化的观点,就是我们要集中资源培养一批专业医生;还有一种思路认为,我们应该用同样的资源培养更多的医生,因为中国有四万万人,这四万万人的生活状况、卫生情况非常糟糕,我们只要用最简单的办法,就可以改善他们的生存状况,多派一些普通医生,用普通的手法帮助更多人解决问题。在我整个书写下来,我也在不断调研,不断研究。发现实际上这就是人民群众的需求。可能一两个群众的需求是很微观的,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需求之后,就会形成一种历史合力,这种合力就会形成所谓的大趋势。
所以说,微观历史也是宏观历史,微观集合起来就是宏观。我们如果看得到一个细胞的生长环境,就会知道这个人本身的身体状况是不是健康。
新京报:创作和近代史有关作品跟创作和古代史有关作品,你感觉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马伯庸:最大的区别就是近代史要考虑得更加谨慎。第一,近代史离现在不远,很多人可能都还有记忆,我不能去凭空杜撰或者说乱写一通,很容易就露馅了,他们一看就知道,说当时不是这样。还有另外一个风险,就是现在写近代史的很多角色,他们后人都在,对于这些角色人物的本身的行为逻辑,他们的塑造,我就要加倍谨慎,加倍细致,尽量有出处。
中国女医生的影子在姚英子身上都能体现出来
新京报:《大医》里出场的人物中,沈敦和、柯师太福等都是历史当中确实存在的人物,那么,孙希、姚英子、方三响这三位主人公有什么原型吗?
马伯庸:没有一个直接的原型,但他们其实是很多人的集合:方三响他代表了中国本土医生、底层劳动人民的形象;孙希其实是一些早期接受过国外精英教育、接触过国外文化的群体代表;姚英子是上海大小姐,她有一个明确的原型,就是张竹君——在书里张竹君是她的老师——而且她的身上还有一些中国其他女医生的影子,她们的经历,她们的困惑,她们遇到的歧视,她们怎么去反抗,在她身上其实都能够体现出来。包括后来姚英子终身未婚,决心把自己专心地献给医疗事业,其实就来自于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林巧稚。还有在《大医·日出篇》中会出现的情节,她带着一大堆孤儿从武汉坐船,一路把一百多个孤儿护送到重庆,这也是来自于一个真实历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