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时代与超越精神》(版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封面。
新京报:你跟刘擎教授合编过一本《世俗时代与超越精神》,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在商品经济和消费主义浪潮裹挟之下,我们迎来了世俗时代,其特征正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从公共生活中消失”,超越精神的衰落成为世俗时代的主流趋势。世俗化既是现代社会的重要标志,也是启蒙所提倡的“理性”和“祛魅”的必然结果,那么,与世俗化相伴随的虚无主义是否也可以说是启蒙的一种后果?
许纪霖: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用马克斯·韦伯的话说,现代社会是一个祛魅的时代,传统社会总是有各种“神”在人们心里,无论这个“神”是叫“上帝”,还是叫“佛祖”、“安拉”、“天命”,总之,有一个唯一的“神”把社会整合起来,但是现代社会把这个“神”的魅力给祛除了。
不是说现代社会没有自己的“神”要拜,今天年轻一代疯狂地追星,也跟拜神差不多,但是现在大家各有各的“神”。所以说,祛魅的时代是一个多神的时代,这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特点。
启蒙是告诉人们要有勇气公开运用理性,并选择自己的信仰,但并不是每个人的理性都那么强,特别是在旧的价值观被毁弃,曾经决定人们生活的“神”死了之后,新的知识排山倒海地涌进来,就会出现虚无主义泛滥。
我最近在重新研究“五四”,发现“五四”其实是一个“从虚无走向主义”的时代,“主义”是一种新的信仰。但是,新的知识和主义不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因而让人眼花缭乱。知识分子在新旧之间徘徊,又缺乏理性的选择能力,于是产生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感到虚无。
新京报:那么,要怎样才能走出虚无主义呢?
许纪霖:台湾的钱永祥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后来成为一本书的书名,叫《纵欲与虚无之上》。他接过韦伯的话说,等到神死了以后,人会采取两种方式来应对,一种是纵欲,一种是虚无。
纵欲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花天酒地,贪图世俗享受,觉得人生就这样了,于是放纵身体的*;另一种是精神性的纵欲,即认定某种主义或理想,把它作为精神依归,相信它是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真理。虚无同样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以解脱的方式超越虚无,像李叔同一样出家,或者像梁漱溟的父亲梁济一样自*,这都是源自“文化激变”所带来的精神困境;还有一种是鲁迅式的“绝望地反抗”,他的姿态很特别,有点像西西弗斯,明明意识到没有未来,启蒙也未必有益,他看穿了这一点,但还是一边怀疑,一边反抗。
鲁迅与他的书房。
可以看到,在纵欲与虚无之间,至少有四种不同的选择,这背后都和虚无有关,我个人更欣赏鲁迅的方式。从“五四”到今天,我们处于一个转型时代,过去信仰的大神不断破灭,破灭以后就剩下虚无。虚无的问题一部分是由启蒙带来的。“五四”后期,北大学生林德扬自*,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当时,陈独秀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新思潮也能*人”。不要以为相信了新思潮就克服了虚无,因为即便相信了新思潮,也可能无力改变现实,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实现不了理想,最后还是不能挣脱虚无的枷锁。所以,虚无主义成为一个时代普遍的精神症候,只是各种人回应的方式不一样。
《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作者:许纪霖;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2月)
新京报:偶像坍塌以后,进入虚无和怀疑盛行的时代,启蒙似乎未能解决人的精神信仰问题。在怀疑的时代,人们究竟需要怎样的信仰?
许纪霖:所谓“信仰”有不同的层面,有一个比较浅的层面,我称之为伦理道德底线和政治底线,是非善恶的底线要清楚,决不能虚无,否则就会很可怕。但是很可惜,现在很多年轻人甚至在这一点上都是模糊的,就像钱理群教授批评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内心没有基本的价值观,只要能“成功”,干什么都行,这是最可怕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我是一个坚定的反虚无主义者。
所谓“启蒙”所要做的,恐怕只是为大家提供一套道德和伦理底线,解决一个低层的问题,即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而更高阶的困境,即人应该做什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需要由一些高级的宗教或者文明来解决。启蒙只能解决世俗层面的问题,而那些心灵深处的终极性问题,则需要依靠一场古典的复兴,到轴心时代的基督教、佛教、儒家、道家和古希腊文明中去寻求答案。答案是开放的,可以各取所需。
作者:徐伟
编辑:罗东
校对:翟永军
封面题图来自《国学研究院》(陈丹青,2001)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