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零零四年的事了。我第一次南下,目的地是东莞石碣。我的一位表姐,在一家名叫台达的电子厂上班,当品检员。某次回村里过年时,表姐向我讲述过台达的辉煌。
据说,这家工厂,光是走一圈,都要一天时间。尤其厂里一应设施齐全,图书馆、台球厅,宿舍里八人一间,每人配一个衣柜。
总之,我被表姐的讲述所吸引,梦想着我南下后,也能成为台达厂的一员。
二零零七年,我如愿参加高考,虽然拼尽全力,仍然在独木桥上被人挤下来。那年九月,我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岳阳,来到东莞石碣。
表姐此前答应过我,帮我在台达厂谋一个职位。虽然高考未能有所斩获,但我那时仍自信满满,以为进台达厂上班,应该不在话下。
只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抵达石碣,我次日便参与了面试文员一职。但我没能面试成功,不过,面试官希望我入职,从普工干起。
但我那时,多少有些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凭本事,可以在别的小厂,干出一番大事业。因此,我与台达失之交臂。
现在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大厂一直分工井然,各管一摊,各负一责。分工细致,可以实现更精细化的管理。可是,也容易让人的思维和视野局限于一时一地。台达面试失败的第三日,我在鹤田一家名叫辉煌的电子厂找到了工作,当仓库管理员。
虽然与文员有所差别,但总算是个“管理”之职。这家电子厂不大,才两百来号人,但工厂野心不小,名叫辉煌,也希望能取得更加辉煌的业绩。
辉煌厂本来就小,人与人之间难免经常碰面,加之我在仓库上班,多少有些清净。车间里常来领物料的拉长姓朱,我俩不但同县,而且来自相邻的两个镇,这样的关系,一下子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近了。
朱拉长比我大十来岁,她打工的经历极其丰富。闲时,我们用家乡聊天,又谈起出门在外的爱好。朱拉长是个热心人,对我极为照顾,下了班总去我宿舍串门,我们很快以姐妹相称。因为朱大姐的照顾,我在工作中少走了许多弯路,在生活中也避免了一些陷阱。
辉煌电子厂几乎是女工的天下,男员工只有十分之一还不到。实际上,这并非辉煌电子厂的现状,而是整个东莞的普遍现象。
那时的打工生活,单调乏味。在异地他乡,青年男女寂寞时,恋爱成了最好的精神良药。然而,因为男工在电子厂是国宝级的人物,自然,也成了风流人物。毕竟,物以稀为贵嘛。因为一个男工,就算是再普通,再没有什么长相,也能引起几个女孩的青睐。
在辉煌的那两年,光是我亲眼所见证的,女工主动对男孩投怀送抱的便不下少数。大约正因此,朱大姐常常给我打预防针,她总认为,以我的条件,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工厂里的打工者,并不能获得什么好的前途。
也许我是晚熟的人,也许我那时心中怀有梦想,对爱情看得很淡。虽然我在厂里也收到过两个男孩的情书,但我都一笑而过,未予理会。
不过,工厂情爱是工友们永恒的话题,工友们谈起此事,永不厌倦。同样,朱大姐与我闲聊时,谈论此类话题也最多。当然,她只与我单独在一起是如此。在大众场合,她的表现更像一个中立者。
男工在女儿国的电子厂,身价自然节节攀升。就好像,北京的大白菜,运到浙江,便称为“龙舌兰”。朱大姐最喜欢谈的话题,便是工厂的男女情爱。她身为拉长,在车间里是有些权威的。
虽然目睹了流水线上,年轻男女步入情爱之网,但她大抵都不予置评。不过,只有我知道,她内心其实特别渴盼情爱。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对于情与爱的盼望,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晓的。
那时,朱拉长正在那般年龄。她结了婚,家中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生的是龙凤胎。这是足够令人羡慕的。但她几乎从未对工友们谈过她的家事,这对让她骄傲的双胞胎儿女,也未曾提及。
而我之所以知晓,是因为有一次,她过生日,请我去吃宵夜。大约高兴,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便哭了出来,对我讲了许多心里话。正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对于自己的婚姻不满意。不但不满意,简直后悔莫及。
她结婚那年,才十九岁。根本不明事理,有点稀里糊涂地,便嫁了人。男人是个石匠,这工作靠的是苦力气。出门打工,找不到类似的活,他一直待在老家。
朱拉长当上拉长以后,几次三番想让他一起出门,但他不情愿。宁肯守着家乡的三分地,干苦力。不过,那时,找他干活的人不少,毕竟,他是方圆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实人,认真负责,肯下力气,最重要的是,收费又不贵。
两口子,聚少离多,朱拉长难免心生别的想法。
有一回,不知是谁,趁着车间里突然熄灯的瞬间,偷偷给了朱拉长一个吻。朱拉长没有尖叫,也没有声张,她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差点把她整个人都烧没了。但她表面上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自那之后,她开始四处寻找那个人。她采用排除法,把他们那条拉上的男工人全排除了。总觉得这个人也像,那个人也有可能。可是,只要天一亮,又觉得谁都不可能。
那之后,朱拉长甚至盼望着再停电,然后有人再来给她一个吻。她已经作好了准备,一定要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停过电。为此,她还在工厂外面的黑暗巷道里走过很多次,希望在黑暗中再找回当初那种激动的感觉。
那时,厂外的环境不好,经常听闻谁被人偷被人抢。可朱拉长走在暗黑的巷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我与朱拉长的姐妹情,维持了一年又两个月。在那段时间里,她给了我最好的温暖和照顾,让我在异乡挺了过来。更重要的是,她教给了我许多工作方法。正因此,我才得以顺利离开辉煌厂,如愿以偿进了台达。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大约是那年中秋之后吧,朱拉长突然不来我宿舍串门了。有好几次,我也没在食堂见到她。辉煌厂毕竟人少,而且朱拉长多少也算是个人物。稍一打听,便知晓她竟然谈恋爱了。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谈恋爱当然不算稀奇事。问题在于,她的男朋友比她整整小十岁。电子厂年轻女工如云,朱拉长虽然身材该丰富的地方极丰富,但她毕竟比不上年轻女工吧,那个男孩何至于喜欢她?难道他有恋母情结?
我的疑问,其实也是工友们的疑问。早早就有人打听清楚了,那男工并不是如今所称的妈宝男,更没有恋母情结。他对她的喜欢,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没过多久,他俩便从工厂宿舍搬了出去,在外面租起了房子,以夫妻自居,过上了幸福的二人世界。他们的故事,也因此成为工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常常,还有许多女工,大着胆子想向朱大姐讨主意,求秘技。倒不是为了像她一样,也找一位年轻力壮的小男朋友,而是想打听出,她何以让那男工人言听计从,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当成一个宝似的。
毕竟,在美女如云的电子厂,人们只听说过,某位男工又抛弃一位女友,谈了新欢。甚至,一个男人,同时与三个女工恋爱的事例亦不鲜见。何以,偏偏朱大姐却发过来了呢。不过,她也为女同胞们争了气。
想到这里,那些女工们也不免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虽然自己没能功成名就,但到底有人帮她们代言。
自打朱大姐租了房子,我与朱大姐见面的机会更少些了。她来仓管的时间也愈发少,似乎她这个拉长,一旦离开片刻,流水线便会停止运转似的。事实上,世界不管少了谁,地球照样会转。
不久后,我离职辉煌厂,如愿以偿与表姐在台达会师。新的工作,我很快融入新环境,一时之间,把所有时间都花到了工作上。似乎一抬头,三个月便过去了,想起朱拉长,便格外怀念在辉煌电子厂的日子。
又过了一个月,抽了个空,我去了一趟辉煌厂。事先没告诉任何人,我想悄悄去,也许能看到朱拉长。可我去了,才发现短短几个月,辉煌厂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当然,不是辉煌厂辉煌不再了。
仓管的前同事告诉我,朱大姐出了事故,她参与一起工厂偷盗案,被人识破,扭送到了派出所。至于,之后的事,同事并未告知详情。但她也再未回厂。不用想都知道,她的结局如何。
我问同事,朱大姐明明那样一个善心人,不像坏人,便不像小偷,原因你知道吗?同事说,这事全厂人都知道了。全都是那个小情人害的,老妻少夫,人家那少夫可是有目的,看中了她能进入写字楼,更看中了她与财务关系不错。要不然,他何以如此。你真以为他爱上的是她的能干与善良?
听完同事的话,我怔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后来,在台达电子厂,打工男女的情情爱爱,我又目睹过许多。甚至,我自己也在进入台达半年后,谈起了一场伤心蚀骨的恋爱。但从没有哪一种情爱,有朱大姐的这次爱情,对我的冲击更大。以至于,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仍时常想起,念念不忘。
不知她后来如何,她的石匠老公知晓她的感情经历后,是否会与她重修于好?一切都是未知数,就好像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一样。
而我知道,只要打工生活还在继续,老妻少夫的故事,仍然会存在。不只是东莞,还有深圳,整个珠三角,甚至更多地方,白天黑夜里地,都有人在认认真真在爱一个人,也有人在虚情假意地与另一个人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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