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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前,老舍的生日,也是祭灶日,刚过没几天,北京一份学术刊物的新刊,让七十多年前发表的《老舍的身世》,再次受到关注。付立松先生,一位旗人文学研究者,考证出这篇北平《一四七画报》上的旧文,最早公开了老舍的满洲姓氏:
“老舍不是原名舍予,那是他拆姓为字的次篆,他名庆春,今年大约是五十二岁吧,记不太清了。像貌如何?恕笔者不会形容,只知和本报那位‘舍鱼’兄差不多,比舍鱼稍矮,下巴稍圆,嘴唇稍厚,以外风度语调,都很相像,只是没有舍鱼能喝酒。老舍是北平正黄旗满洲人(也许是正红旗吧),为清初唯一异姓满人封王爵的武勋王扬古利支裔,姓舒穆噜氏,所以冠汉姓为舒字。”
对于此说,有人或不以为然,——关于老舍姓氏,杂说并陈,尚无定论,凭什么判定此说,比别解更站得住脚?但就论文看,答案似很简单,因其罗列资料,足以证实,署名公孙季的作者,正是四九城闻名的掌故家金受申,老舍正宗的及门弟子。他写过许多专栏,尤以“北京通”影响为著。故而也有一说,谓:“金受申一生的著述,都与北京有关,他的一支笔写遍了京师的犄角旮旯。”他的身份,决定他的笔记,不会是耳食之言。老舍去英国前,在中学里兼课,金是他那时班上学生。所以,他谈老师履历,有一说一,行文无虚言:
“民国十一年北郊劝学员,换了第八小学校长刘北巡,老舍便应南开中学之聘,去担任国文。一年后回来,在灯市口缸瓦市两处地方服务团服务,并给罗莘田先生(常培)帮忙,在京师一中教课,担任国文和昆曲指导。”
睽隔经年,老舍由美返国,见金受申厕身私立弘仁小学,勉力养家很不容易,即设法在自己任主席的北京文联,为他谋得一份作编辑的差事。老师雪里送炭,学生没齿难忘。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即辛丑年腊月二十三,是那一年祭灶的日子,适逢老舍六十四岁大寿,金受申恭执弟子之礼,献上亲撰寿词一幅,——若干年前,北京出版社友人杨良志先生,在舒家亲睹金氏笔墨,过录全文如下:
窗暖梅红,春意透,百花齐迓东风。霞光泛彩,群仙介寿崆峒。椽笔纵横惊绣虎,思条绎籀讶雕龙。不老松,蓬瀛郁勃,挺秀高峰。我曾门墙立雪,愧未通一艺,有负陶镕。跬步孤芳自赏,空飞望鸿。卌秊旧事重忆,虽往矣,犹绕梦魂中。黄童今白首,且奉觞,寿吾师,矍铄此翁。
辛丑腊不尽七日
舍公夫子眉寿良辰;谨拈瑶台聚八仙旧调,依声奉祝,缅怀四十年白发师生,不禁感慨系之矣。
受业金受申
2
罗常培、老舍,和他们的学生金受申,皆旗人子弟。他们所在的京师公立第一中学,即今天的北京一中,其前身为宗室觉罗八旗高等学堂。受两位师长及其亡友、同为旗人的白涤洲启发,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治哲学的金受申,后来同样对方言研究发生兴趣,在收集整理北京话语汇方面,成绩也还不俗。
少年金受申
一九五九年底,金受申编成《北京话语汇》,交商务印书馆出版。四年后,趁词典出修订本,他改写“编写人的话”,重申“编写这本书的主要意图,并不是想请读者学习‘北京话’,而是想提供研究‘北京话’的同志们一些有关语言变化的社会资料”。这一次的本子,增补了三百多个新条目,——“除补充了上次遗漏以外,有一部分是:有选择地、有批判地采用了《红楼梦》、《儿女英雄传》里的北京语汇。有一部分是:采用了老舍同志写的《龙须沟》、《骆驼祥子》里的北京语汇”。完稿之后,他没有忘记恩师,请这位“以熟悉北京话有名的作家老舍同志”,也给作了一篇新序。老舍看重他的努力,答应得爽快,一点儿没摆为人师者或者文学大家的架子。他说:
“受申同志也是北京人,并且是个博闻广见的北京人。他熟知北京的掌故,‘三教九流’广为接触。这就使他对北京的语言也多知多懂,能够找出来龙去脉。这本小书给我解决了不少问题:从前找不到的字,现在可以找到了,来历不清楚的,现在也可以弄清楚了。有了这本小书,我的确更了解些北京话了!”
老师爱徒心切,赞言或嫌夸张。然而,无论是谁,不管是不是地道北京人,但凡有心用功于北京话,金著不可或缺。这事实倒也无可否认。
3
因为校勘《骆驼祥子》,金受申的词典,——一九六一年的初版本,一九六四年的修订本,还有北京出版社前两年改版新排的本子,五年来未曾离开我的案头。
忽有一日,在比对中,我发现一个问题:一些新增例句,说是取自《骆驼祥子》,可翻遍小说,却不见踪影。后来,得到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印的《骆驼祥子》剧本,也就是导演梅阡改编自原著的五幕六场话剧,这才看出门道:似是而非的引文,不是老舍的原话,而是编剧的台词。比如,在金著第二十一页,有这样一句:“不离吗的哪个不让他给蹶(撅)了”。小说里没有这句话,但有另一近似句子:“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了”。在剧本第三幕,它被改作“不离吗的那个不让他给‘蹶’了”。句中“不离吗的”,语近“差不离的”,但非老舍用字,从不曾在他的作品里出现,——编《老舍文学语言辞典》,它没有入选资格。
我大略统计过,《北京话语汇》里,除了“不离吗的”,还有七八个条目,例如“按劲儿”、“垫背的”、“饥吵饿斗”、“凉台”、“顺序”、“五儿的”、“阴魂不散”和“转过弯来”,其例句也号称采自《骆驼祥子》,但压根儿不是老舍这部长篇小说里面的话。
金氏所为,迹近“狸猫换太子”,——想想怪不可思议的。
4
写腊月二十三,《骆驼祥子》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措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此段描写之前,老舍也给街头吆喝,留下一个记录:“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扷糖来,扷糖’的声音。”可这样一句叫卖,换成时人来喊,十九都会为难。“扷”字人多不识,用习见的工具书查不到。专业的方言词典,如金受申《北京话语汇》,齐如山《北京土话》,和徐世荣《北京土语辞典》,同样没有收录。它到底怎么读,真没听谁说清楚过。
一位土生土长的老北京,前些年为香港印的《骆驼祥子》作注,写有这样一条注文:“扷(ào),称重量”。其依据为何,出处在哪里,却一笔带过。
“扷”是生僻字,找它只能借助大型工具书。《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都有收录,同《康熙字典》一样,它们的释文,沿用了北宋韵书《集韵》的说法:“扷,於到切,音奥,量也。”这个解释,证明“扷”与老舍上下文的意思,恰相契合。唯一费解的,是它的注音。因为依此释义,“扷糖”即“称糖”,“扷糖来,扷糖”就是“称糖,来称糖吧”。如此一来,在北京生活的人,可就糊涂了:拿秤称东西,说“奥”,有谁听过?今人不这么说,古人也不会。
有一本光绪年的《语言自迩集》,是外国人学汉语的课本,里面讲到“称一称昨天买来的米”,加了一个注释,说比“称一称”更常用的,是“约一约”,“约”发“幺”的音。编者威妥玛是英国外交官,鸦片战争后任职香港、上海和北京。他的不少著作,对汉语官话音系有系统记录,也汇集了许多北京方言的发音。官话的“称”,和俗言的“约”,他区分得很明白。
历朝历代,官是官,民是民;官腔民言,互不相扰。就是说,除了书面,口头上的“约”,在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里,从未被“称”取代。满清民国如此,新中国也不例外,——张寿臣单口相声《看财奴》里,有用“约”的地方:“您说也纳闷儿,大年三十儿打来四两香油,吃到过年大年三十儿,一约哇七两五,吃了一年倒多出三两五来,它为什么一年多三两五哇?为什么?他把汤带回来啦!”汪曾祺一九八〇年的短篇《岁寒三友》,写上海左近小城旧年风情,也把“约”派上用场:“斗蟋蟀也像摔跤、击拳一样,先要约约运动员的体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盘开斗。如分量低于对方而自愿下场者,听便。”与京师老土地张寿臣不同,汪是出了大学校门,辗转才在北京住下。二十六年前,在地安门西大街金台饭店,与老先生同席燕谈,我没听他说过一句高邮方言。他用普通话写作,述说南方家乡事,笔下不留神,也会带出一两句北京土话:“约约”体重的说法,在江南是不大听得到的。
既是北京话语汇,“约”,或者像有人惯用的“邀”,老舍写小说为何不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他看来,“约”,或者“邀”,是俗字,不是正字,或者本字。《康熙字典》和《集韵》都不难找,老舍容易从中检出“扷”字,断其为“约”的本字,尽管二者音义不合。说不定,他也会注意到,《集韵》给“扷”字标的音,明人的《正字通》已指出是错的,——“旧注音奥,量也,误”,虽然它也没有标出正确发音。“於”一字二音,是“乌”的本字,作介词又与“于”相通。以“於到切”,——《康熙字典》误为“乌到切”,来给“扷”注音,可说“音奥”,也可说“音幺”。按照“於通于”,以“於”“到”切“扷”,则得音“幺”,进而纠正《集韵》旧释,使之改为:“扷,於到切,音幺,量也”。这样,“扷”与“约”,音义就完全契合了。
北京的古人,大有可能在北宋之前,就有了“扷一扷”的口语。
5
在给金受申的序里,老舍讲到北京土话,有一些字和词,听起来很悦耳,可他不知道怎么写下来,“思索好久,心中怪不舒服的”。
对北京话感兴趣的人,明白老舍说的,就是所谓的“有音无字”的方言字词。这样的语汇,已在《骆驼祥子》里面写出,比如那些颇为费解的词语,如“扷”,“謯娽”,“瀎泧”,和“眵(艹四戈目)糊”。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里说,它们是好友顾石君提供的。此类语汇的写法,老舍起初还许真说不清楚。所以,在《二马》里面,他是用“称”代替“扷”的:“你长得美呀,我要光荣,责任!美与光荣,责任,很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而在《赵子曰》里写到“眵(艹四戈目)糊”,他则以音取字:“赵子曰懒睁虎目,眼角上镶着两小团干黄痴抹糊。”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说用手掌舒展东西或按摩的“瀎泧”,与形容说话声音大而又说得多的“謯娽”,在《北京话语汇》里也有另外写法:“摩撒”,和“咋喇”,——或者“扎剌”。照金受申的解释,“扎剌也可以写做扎里,里念轻声;也可以写作扎了,了字念重音”。
经过语言文字改革,《骆驼祥子》中一些北京话特有的语汇,到了后来重排的本子里面,相当一部分失去了原貌。细微的变动,马虎的学者视而不见,以至于在有意无意间,把别人的语汇,误作老舍用字,编入《汉语大词典》之类辞书。他们之所以重步金氏后尘,错就错在疏忽版本变迁,会以假乱真,扭曲原作本意。
癸卯正月初九日,子时,于打浦桥。
作者:赵武平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