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 寒
内容摘要:表现上古时令、节庆的《诗经》图绘,为我们展示了传统节日民俗的丰富意象。传统节日植根于传统农业社会的生活秩序与历法体系,不管是生产劳作的时间节奏,还是婚姻恋爱的礼仪习俗,抑或庆贺丰年的聚会庆典,皆与人们长期积累的农耕生活方式息息相关。《诗经》的节日图景被以各种方式予以图绘,“土鼓吹豳”等主题则固定为传统绘画中的节庆元素,这也成为中华民族集体情感的承载。
关键词:《诗经》 节日 历法 岁时
《诗经》是远古先民的歌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1〕,先民以最朴素的方式,歌唱自己的生活与劳作。人们在循环往复的时间中,设置了一个个重要的节点,对自然物候的变迁加以总结,安排相应的活动与仪式,赋予生活以井然的秩序。作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文明,我国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敬授人时”〔2〕,孔子言“使民以时”〔3〕,孟子曰“不违农时”〔4〕,天时、历法与节庆息息相关,人们通过观察日月星辰、草木鸟兽的变化规律,总结出指导生产生活、农桑作息的一整套知识体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民众遵循着固定的节律劳作、恋爱、欢庆,形成代代相传的集体记忆。这些节日记忆定格在《诗经》图绘之中,不仅被帝王将相所推崇,也为市井大众所喜爱,它们作为承载集体情感的文化符号,凝聚起人们共同的历史认同。
[清] 乾隆 御笔诗经图·溱洧(局部) 纸本 43.5×43.7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时间与历法
《豳风·七月》是《国风》中最长的一首诗,这首诗以“七月流火”开篇,将一年之中的农耕、蚕桑、田猎、祭祀等活动娓娓道来。一年的时间被分割为十二月令,以特定的物候为引,便带出相应时节的生产劳动和民俗活动。郑之侨《豳公七月风化之图》以图表形式对此进行了直观呈现。刘宗迪认为,节日制度是历法系统的组成部分,而历法也构成了理解节日的语境和背景,只有从农时周期出发,才能真正理解中国传统节气制度与节日民俗〔5〕。王安石说解《七月》:“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6〕将这首诗与《礼记·月令》《夏小正》等历法文献对观,许多记载可以相互印证。历朝历代围绕《七月》的绘画作品往往以“豳风图”命名,这些图绘集中呈现了农耕社会的时间感受与生活节奏,是这一主题备受青睐的重要原因。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旧传李公麟所作的《豳风图》,细致地描绘了全诗出现的生活场景。随着画卷的展开,传统农业文明的节律感也随之呈现。“蚕月条桑”等画面中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物各司其职,则此时进行的劳作相对简单,通过家族内部的协作便可基本完成。而“一之日于貉”“二之日其同”等田猎场面则人员众多,此时进行的是群体性的社会生产或礼仪活动,由此拓展出更具公共性的时间维度。〔7〕大体看来,人们在一年之中,春秋两季主要围绕衣食等基本生产资料劳作,而社会性的公共劳役、田猎、祭祀祝祷等活动则多安排在相对农闲的时段。布尔迪厄指出:“社会纪律表现为时间纪律,全部社会秩序通过一种特定的方式来调节时间的使用、集体和个体活动在时间中的分配以及完成这些活动的适当节奏。”〔8〕
《七月》可以称得上是早期农业生产的“百科全书”,除官方颁布的农业典籍,民间农书也多有涉及豳风图的内容。清代杨屾编写了一本指导养蚕的农书《豳风广义》,他将《七月》中的物候按时间顺序重新编排,绘制了一套十二幅《终岁蚕织图说》,第一幅为《正月》,“生民重岁首,衣食肇其端”,最后一幅为《十二月》,“凄其岁云暮,寒风声飕飕”。〔9〕人们从一年的新春伊始,便要开始计划接下来的春耕,这样到了寒风呼啸的岁末时分,就可以在室内享受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光。从岁首到岁末,抽象的线性时间被编织成紧凑的意义链条,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人们,便能够根据固定的规律去生活、劳作。
[清] 四时欢庆·土鼓吹豳 绢本设色 18.5×2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恋爱与婚姻
在传统农业社会,人们的婚姻、恋爱也离不开自然节律。《诗经》中有大量婚恋题材的诗作,其中不少涉及节庆主题,从中可以一窥久远的婚恋礼俗。
《郑风·溱洧》首章:“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韩诗章句》认为此诗记载了上巳节习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10〕三月上旬春水上涨,郑国人会在三月三日结伴前往溱水、洧水边沐浴,洗去尘垢,祈求吉祥。乾隆御笔《诗经图》便表现了这一节日景象,暮春之时,青年男女在水滨嬉游,互赠芍药以倾诉衷情,对于他们来说,上巳节是一个结识异性的好机会。春天万物复苏,人们一扫冬日的沉寂,青年男女也春心萌动,这是人与天地节律的自然感应,于是传统礼俗多在春天安排集体活动。《周礼·地官·媒氏》记载:“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11〕
《郑风·溱洧》记录了春天的恋爱礼俗,《邶风·匏有苦叶》则记载了秋冬之际的婚恋活动:“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大雁声声鸣叫,朝阳刚刚升起,男子如果想娶妻,就要趁冰还没有融化的时候。《荀子·大略》载:“霜降逆女,冰泮*内。”〔12〕《焦氏易林·履卦》曰:“十五许室,柔顺有德。霜降既嫁,文以为合。”〔13〕《孔子家语》载:“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桑起,婚礼而*于此。”〔14〕霜降是人们熟知的二十四节气之一,这也是天气即将转为寒冷的重要气候征兆。之所以要赶在霜降到冰泮这段时间完成娶妻相关事宜,是因为霜降时节,妇女的重要劳作都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相对农闲阶段,比较适合安排婚嫁相关活动。而一旦冰面化冻,就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那么人们便又要投身繁忙的农桑之中,所以男子娶妻应该尽量安排在这个时间段内。这说明传统的婚嫁习俗与农业生产周期存在一定的相关性。
[明] 文徵明 豳风图(局部) 纸本设色 111.7×52.7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三、聚会与庆典
历法奠定了人们生活的基本节奏与秩序,婚恋也在农业生产和自然节律的周期中开展,而在时间的周而复始中,最为重要的节点便是一年的开始与结束。这意味着人们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周期。从上古开始,人们便习惯于聚在一起庆贺新年。
农业节律几乎笼罩了传统社会的时间感受,《七月》因其农桑主题也被赋予了格外重要的象征意义。《周礼·春官·籥章》载:“籥章掌土鼓吹豳。中春昼击土鼓,龡《豳诗》以迎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于於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龡‘豳颂’,以息老物。”郑玄注曰:“《豳诗》,《豳风·七月》也。”〔15〕人们在中春迎暑、中秋迎寒、田祭、蜡祭这些重要的岁时节点,吹奏豳诗以庆贺,“土鼓吹豳”也成为传统绘画中习见的节庆元素。清康熙题诗、陈枚绘制的《耕织图册》中,“耕图”最后一幅为《祭神》,一年农事结束后,大家一起祭祀以庆贺丰年,吹奏豳乐向上天报告丰收。图上方为乾隆御笔题诗:“击鼓吹豳报履丰,朝看索飨万家同。更期来岁如今岁,苗硕不知愿莫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套《四时欢庆》图册,其中第十二幅便是“土鼓吹豳”,盛开的寒梅和南去的大雁暗示时间已值岁末,一片田家空地上,乐师吹籥,老者击鼓,孩童无忧无虑,人们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庆祝一年忙碌即将落幕。
《豳风·七月》中出现了两个岁末的时间节点,一个是首章“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以十二月为岁末。一个是五章“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以十月为岁末。对此,大部分学者都引入三代历法之差异加以解释,即夏历以一月为正月,而周历以十一月为正月。吕祖谦曰:“十月而曰改岁,三正之通于民俗尚矣。”〔16〕认为《七月》兼行两套历法,这是上古民俗的体现。而从诗中语境来看,十月之所以成为重要的岁末节点,是因为此时农事已毕,人们终于完成“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秋收工作,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好了充足的储备。从十月到来年春耕之前,便是入室避寒的相对空档,于是人们在十月之际提前修葺房屋,也在冬日安排一些礼俗、祭祀活动,前文“霜降逆女”亦是出于这一逻辑。上海博物馆藏文徵明《豳风图》以“十月庆贺”为画面主体,描绘了人们岁末欢庆的场面。公堂之内觥筹交错,室外乐师正在奏乐,人们的状态轻松闲适却又井然有序,一派丰年和乐的景象。而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马远《豳风图》中,卷末的“十月庆贺”部分,君臣皆身着朝服,正襟而立,表现了更加庙堂的场景。
[南宋] 马远 豳风图(传)(局部) 绢本设色 22.5×687.2厘米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四、从经典文本到节日图绘
作为古代中国的大经大典,《诗经》中记录了丰富的上古民风民俗,保留下一套较为完整的岁时体系。中国岁时文化源远流长,在历史中也经历了复杂演变,但经典记录的历法与节日,仍从根源上奠定了人们的时间观念。对时令节序的重视,是流淌在中华民族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其中既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危机意识,也不乏忙里偷闲、张弛有度的生活智慧。节日为社会铭刻时间与历史,让人们从繁忙的日常劳动中暂时抽离,有效拓展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从而能更好地凝聚婚姻、家庭与社会。
定格在《诗经》图绘中的节日场景,生动展现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文化记忆,以形象的方式传递了中国人一以贯之的生活态度、审美情趣及价值信念。经典中的文化观念通过活泼直观的图像,得以流传于社会各个阶层,从而更加深入人心。而这些节日图绘承载的文化信息,击穿时空直通当代。今日来看,这些图绘不仅让我们直观地获得了古代社会的历史文化知识,更启发我们将之与今天中国的节日习俗、观念相对照,感受陌生而又熟悉的岁时意识、节日氛围,并透过现象看到文化基因传承不绝、历久弥新。在此意义上,《诗经》的节日图绘乃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诗性表达,值得我们在当代继续弘扬与接续。(本文为2019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诗经图像文献整理与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CZW010)
注释:
〔1〕[魏] 何休等注,[宋] 邢昺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页。
〔2〕[汉] 孔安国传,[唐] 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页。
〔3〕[魏] 何晏注,[宋] 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4〕[汉] 赵岐注,[宋] 孙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5〕刘宗迪《从节气到节日:从历法史的角度看中国节日系统的形成和变迁》,《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
〔6〕[宋] 王安石著,邱汉生辑校《诗义钩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1页。
〔7〕参考王加华《被结构的时间:农事节律与传统中国乡村民众时间生活》,《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
〔8〕[法] 皮埃尔·布迪厄著,蒋梓骅译《实践感》,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117页。
〔9〕[清] 杨屾《豳风广义》,农业出版社1962年版,第10—33页。
〔10〕[清]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71页。
〔11〕[汉] 郑玄注,[唐] 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2—364页。
〔12〕[清]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96页。
〔13〕[汉] 焦延寿《易林》,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页。
〔14〕[清] 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88页。
〔15〕同〔11〕,第630—632页。
〔16〕[宋] 朱熹注《诗集传》,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
吴寒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副研究馆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