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奭先生在清代散叶纸上书王渔洋诗
有一段时间我忙里偷闲临了一组宋元山水册页,从米友仁、赵松雪到王蒙,不知天高地厚地拿给章先生看,章先生尤其喜欢其中的米家山水与拟赵松雪的《江深草阁》,称古意浓,笔墨清润,后来和我提出想收藏那幅米家山水,这也是章先生第一次向自己索画,心里当然是开心的,当即就赠与先生,后来自己感觉那幅画还是有不少缺憾的,想章先生索画的目的主要还是鼓励自己罢。后来试着问章先生是否可以题跋一下另一幅《江深草阁图》,章先生当即爽气地答应了,事后友人笑言:“章先生之前是为王一平收藏的宋元明清画作题跋的,后来都入藏上海博物馆了。”
章先生以他灵动的蝇头小楷在《江深草阁》题有:“此村言兄忙里偷闲之作,观其山峦树石钩勒皴法,固知欲在纸上立定规模,有非一日之功也,苟能饱览历代名迹,取精用宏,复能遍游名山大川,亲师造化,锲而不舍,朝夕染翰,则必能一日千里。”这样的鼓励与教诲自己一直铭记在心,对于后来的学画之路也平添了极大的动力。
章汝奭先生观看作者画作
那年我应邀到日本东京中国文化中心参加书画联展,回来后带着展览画册向章先生汇报,他对其中一幅描绘手机微信朋友圈的写意水墨画很感兴趣,那幅画用笔较简,不过绘一桌,一手机,一台灯,再加一段跋而已,章先生说用笔恣意,见出性情,题跋也很好,问是否可以再画一幅给他。当时还有些奇怪章先生何以对反映当下生活的画作感兴趣,后来自己重绘时,在原作的构图上又添上一只茶杯,并题有“《何必夜深仍刷朋友圈》,此作原为自戒当下生活,奭翁见之心喜,故重绘并奉茶一杯,恭请奭翁教正。”
先生去年底看到我多年前的一幅拟宋人水月观音图,谬赞气息近于宋人,嘱我再绘两幅,他准备在两幅画上各写一通《心经》,一幅我留着,一幅他收藏。可惜是那一段时间正是报纸转型时期,每天都是一阵忙碌,完全静不下心来,当然也就没能完成。
书画之外,章先生与我们谈诗词也较多,他说诗词之道和书法相似,古人立身行道,先有道德,然后文章,行有余力可以治文,然为文若不经世必涉浮华,尤以诗词为甚,对此要深戒之,又以《西塞山怀古》等为例说作诗要能收能放,这与书法之道也相通。
说来惭愧,我还是在上学时闲得没事瞎诌过所谓的七绝七律等,工作后尽管胡乱写过新诗,也写过小说散文,却再未碰过旧体诗,不过平时倒一直喜欢读诗,章先生有一次聊完天郑重地和我说:“你的古文功底好,又有感觉,可以试着写写旧体诗,包括作书题画时也可以用一用。”
他还慨叹现在的书法家专门写古人诗词,今天写“白日依山尽”,明天写“故人西辞黄鹤楼”,写到老,就是没有一句自己的话,还敢自称书法家,“这实在是没法说了。”
受这“没法说”三字的刺激,自己遂有意识地偶或学着试作旧体诗,并终于也有了一些小心得——比如对情对景有一些感触时,若得三五字,或一句半句,由此生发,有时或可得一二句子,说给先生听,先生大然之,说:“古人作诗往往先得句,后命题,当然亦有多命题者,然过于黏著则如死蚕,过不著题,则如野马。写诗自然要托物寄兴,既要有情,更有敏锐的触觉,生活的积累,更与修养直接相关,所以还是要多写的。”
记得第一首斗胆呈给章先生看的访嘉定老街顾维钧祖居的诗句,其中用了顾维钧先生在法国拒签巴黎和约的典故:“深街老屋带烟霞,半架壶藤扫落花。风骨少川谁再怒,巴黎掷笔傍妻家。”先生鼓励之余,对平仄提了一些意见,又聊了不少古人诗中的用典。
章汝奭先生手札局部
2014年上海外滩曾发生踩踏事故,心中一直耿耿,石家庄主邀请到崇明散心,看江边芦花,同行的诸文进兄忽起诗兴,遂依韵和了一首七律,回来后请章先生指教,章先生居然大赞之,称散淡中有悲悯意,又说诗前短文尤好:“小寒后与季、陶、诸诸公,过跨江大桥,沿崇明江堤行,访瀛东及八滧,石家庄主*羊具酒,备极殷勤,酒酣涂纸,复听季公说人生与上博往事,聊江湖旧梦,颇快意。然一念及外滩踩踏事件,竟已七日,遇难者父母一夕鬓斑,不能不为之痛也。遂依韵和文进兄:瑟瑟芦花半水间,瀛东三访石家湾。渔罾看罢浑无事,孤鹭飞斜意自闲。一曲醪醇归去赋,八滧羊美醉思还。年来懒作山湖梦,却痛江滩令鬓斑。”
其后偶得歪句,有时来不及拜访,即电话念给先生听,先生每次不吝教诲之余,又会结合所作诗谈感受,受益极多。记得黄裳先生辞世,自己作了一首七律追思,章先生尤赏那句“榆下银鱼文字趣,妆台灯影性情真”,他认为把黄裳的著作名嵌入其中颇自然。
先生晚年尤爱杜诗,称之为儒者风骨,诗家正旨,宋人则喜欢东坡、放翁,对于谈诗的文章,他尤其称道白居易《与元九书》提出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先生自己每有得意的新诗,也会打电话来。有一两次大概兴起,电话也不打,竟直接书一手札,诗径附于后,快递过来,这真真意外之喜了:那手札上的字体相比较他的大字书法,因为随性而作,更有一种性情与天然之美,极是潇洒风神!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创刊一百期时,电话先生请他写一句话作为纪念,孰料先生为此专门作了一首诗,以狂草书之赠于报社,让人感动不已:“半世交亲管城子,难得‘东评’一语真,即从单百迎双百,何患他年少解人。”
后一句“何患他年少解人”既狂狷而又自信,对我们实在是极大的鼓舞。
章汝奭先生为〈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百期题诗
先生对于自己的学生,虽然极爱,但其实也是极严格的。
白谦慎是章先生真正的入室弟子,其书法史著作《傅山的世界》影响很大,白谦慎1986年刚到美国时,章先生写了一些长长的信给他,看过其中一封,整整三页纸,从学英语到家事国事,絮絮叨叨,牵挂极多,书风颇多《书谱》意味,如清风拂面,古妍而灵动。
白谦慎后在美国波士顿大学执教,难得回上海,我陪他去过几次章先生处,见他们师生重逢,东拉西扯,忆些旧事,真是乐事,不过白谦慎对我说在章先生处是不能提起他的另一本书《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的,否则先生一定会不开心的。
没想到这态度其后不久就被我领教了,我与白谦慎针对全国书法展过于厅堂化与视觉化做了一个对话,其中提到书法还是要适当提倡无功利的自遣与自娱心态,章先生读后对我没说什么,不过有一次我和白谦慎一起访他时,他忽然很严肃地提起来,说不可过分提书法的自娱,作书者必先有道德文章,必须要有规矩。我本来想解释“自娱”说主要针对的当下书界过于功利化的态度,白谦慎对我使了一个眼色,于是便都唯唯,听章先生继续批评了。
章先生对一些野恶俗的书风以及书法界追求视觉效果一直深恶痛绝,对于经常挥着扫帚进行“书法创作”的一些“书法家”则直斥之为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