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奭先生参观上海博物馆吴湖帆书画鉴藏展
先生晚年几乎一直隐居于“得几许清气之庐”,除了看病,极少外出,我印象里除了他的个展,另一次就是参观上海博物馆吴湖帆书画鉴藏展——那也是他十多年间第一次踏入上海博物馆,他坐在轮椅上,我们轮流推着,听他回忆及儿时与古书画相伴的往事,月旦人物,臧否书画,实在是快事。
先生晚年多次说过不愿交结新人,就这么些人,没事品茗闲话,挺好!但当我们先后把热爱“泡老”的好友王犁与易大经兄带到“得几许清气之庐”,先生倒也没有拒绝,相反倒很是开心——他大概也看出这些好友的声气相通处。
(三)
章汝奭先生与夫人陈文渊
对章先生晚年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其实就是师母四年前的辞世。
章师母在世时,我们去时,她的话并不多,满头纯白的银发,气质娴雅,总是微笑着,偶或章先生聊得兴起,狂狷本性露出,开始大骂一些看不惯的人与事时,章师母就出来说:“少说一些吧!”于是章先生就笑着自嘲说:“看看,所以说这真没法说啊!”
章师母名陈文渊,可算是民国时期的名门闺秀,北京家中有三进的四合院与豪车,章先生儿时因为与她哥哥是同学,经常到她家去玩,与陈家一家都熟悉,章先生曾回忆说:“认识我爱人时,我九岁,她五岁,已经很懂事了,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可是我们还不愿意带她玩呢!”
章汝奭先生夫妇结婚照
章师母去世后,章先生有一天曾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与我们聊他与章师母之间从青梅竹马到偶然相遇,经历战乱,他从北京回上海看望病中的母亲,而没想到在霞飞路竟偶遇了未来的岳母,然后又被请了吃下午茶。不过一个月,章师母的父亲因伤寒意外病故,家道中落,而章先生也回到北京,彼此几成断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
其后几年,二十岁出头已到海关工作的章先生到书场听评弹竟又偶遇陈家的老阿姆而被认出,才又重新联系上了。
在章先生的口中,那样纯美情愫的萌发生长,背景则是抗战,家国变乱,流离失所,街头的多次偶遇,然后又天各一方,再又重逢,然后终于是1949年以后结婚,然后又是大病,文革下放,历尽磨难,终回上海……一段段往事在他口中,似乎波澜不惊,平平常常,然而在我们听来却是惊心动魄,感动不已,任是什么《魂断蓝桥》、《滚滚红尘》等爱情片似乎也与之无法相比,那天与天扬、邵琦也说起,这样的往事如果有好的导演拍成电影,必定会是一部感人的大片。
章先生多次和我们说章师母是他的平生知己,无论是诗还是书法,第一个读者往往是师母,指出的问题往往切中肯綮。而且看似柔弱,但每临大事,几如丈夫敢于决断担当,从章先生年轻时的患开放性肺结核吐血不止,到晚年的心脏瓣膜大手术,都是章师母处变不惊,当机立断,从而使得章先生转危为安。
四年前的夏日,章师母病重,自己当时的日记中记有“章先生电话来,聊及《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第86期刊发的《质疑草书〈廉颇蔺相如传〉》,认为是近来很少看到的质疑书法名作的详实好文章。又聊及师母住院,让他极其难受……”
2013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十七),章师母辞世,两天后追悼会,送花圈时见章先生,先生脸色暗黑,精神大退,当时握着他的手,先生并不说话,惟抹泪不已,劝慰久之。
章先生当时手书挽联以“三生石”相喻,感人至深:“六十五年相随深念卿仁孝淑敏,三生石上永刻咸羡我福德极天”。
其后几乎整整半年,章先生心绪都处于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让人想起东坡的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名句,那一段时间,我们也去得格外勤一些,没事陪老人说说话,略解心绪,有时往往想不要提到师母,但章先生有时自己仍把话题转到师母身上,给我们讲不少两人之间的旧事,情到深处,止不住涕泪横流,让我们不知所措。
记得章先生当时写过不少悼妻诗,似乎一直深陷其中无法自拨:
其中有“君我决别今百日,此间无日不思君,案头手迹西湖咏,犹忆湖边憩柳群……”
又有他边落泪边念给我们听的悼亡诗:“昔年戏言身后事,眼前情景竟如之,长望平居三五载,倏然忽到永别时,耳边告诫音犹在,心底悽惶我自知,从此无复家滋味,九泉相待莫嫌迟。癸巳小春月之十一日,凌晨不寐,忆及种种旧事,悲怆不能自已,挥涕作此。”
——如此悲怆,我们倒是很担心章先生的身体了。
章汝奭先生悼妻诗
但半年左右的时间,终于出现了转机,石建邦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老纸,给章先生试用,章先生觉得甚好,就发愿书写八万字的《妙法莲华经》作为纪念,在写了一两纸后,有一天翻检抽屉,竟有一个纸条意外出现在眼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行三行字:“1、耐心写,2、写几张是几张,3、前后照应到”,后面三个大大的感叹号,但并无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