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恩海 /文
父亲故去四十多年了,每回到故乡,就想起父亲,不由得向父亲的墓地奔去。
父亲葬在村子西边,走出村头,远远就能望见先父的茔墓。来到坟前,点燃香蜡,跪在坟头,随着淡蓝色的烟雾在墓上缥升,顿时,父亲的声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变得清晰,往事不禁油然而生。
记忆中的父亲,中等个头,身材端庄,常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他花白的头发,浓浓的眉毛,浑厚的嗓音,行走起来脚步稳健利索。父亲终生善良,为人正派,待人纯朴厚道,办事稳妥果断,工作勤奋认真。父亲是个独子,从小生活艰苦,但上小学、中学、大学时品学兼优。他当过教师,担任过县民政、工商、税务、水电、企业厂矿及乡政府的领导干部。
父亲的家教严格是村上出了名的。父亲教育子女有着诸多“不平等”的规矩。若我们与同龄小孩发生了矛盾,只要有人找上门来,我们必受皮肉之苦。记得有次家来贵客,我放学回家没有问候,父亲当着客人的面指教我为什么不懂礼貌,并教我对客人如何称谓问候。一次,我给客人一只手端饭,父亲当着客人的面严厉批评我:“你的那一只手留下干什么用!”。客人走后,父亲把我们姊妹几个叫在一起说:“双手给客人端饭是表示对客人的遵敬。”诸如大人说话时孩子不能随便插嘴,大人没有动筷子孩子不能先吃饭等等之类,这些都是我们必须牢记的。
记得,每年腊月三十日一大早,父亲让母亲给我们做一顿“忆苦饭”,我们姊妹边吃“忆苦饭”边聆听着父亲讲述祖父、祖母和他抚养我们走过的艰难之路,教育我们节吃省穿,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到了晚上,我们才能好好吃一顿年饭。我们兄弟姊妹为人耿直,心底善良的品质,很大程度源于父亲的熏陶和教诲,这让我们在变幻莫测的人生道路上受益匪浅。
父亲建国前参加革命,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他在外工作很忙,但对我们姊妹从小管束甚严,平日非常注重品德修养和文化知识教育。每次回家他都要检查我们的作业,发现学习上的错题病句,要求立即更正,还把我们容易写错读错的字、词、句编写成顺口溜,要我们熟记硬背。每逢周日,父亲回家给我们编几道文字算数应用题,要我们辨析加减乘除去作,错了父亲就耐心的给我们教,讲授数理因果关系。记得我刚参军非常想念父母,初次写信给父亲,父亲在复信中修改了我不规范的字、词、句,并在后面加有批语。此后,我只好在方格纸里学仿宋体写好后再寄出。
父亲自小品学兼优,记忆超长。上小学、中学、大学时成绩优异,村上人称他为“算数圣人”。听父亲讲,那年夏天,他读完了小学,由于家境贫寒,爷爷不让他再上学了,他只好背着爷爷报了名。在即将考试的前一天,爷爷还监督着他在地里摘棉花。眼看日落西山,明天要到城里考试,他心急如焚,乘着爷爷不注意时偷偷溜走,沿着渭河边连夜往天水城里考场奔去,爬山涉水一夜,终到了考场门口,清晨他把准考证从口袋里拿出一看,上面摸满了墨汁,看不清照片是谁,他用舌头把墨汁舔了又舔,模模糊糊能看出一点自己的样子,进考场时给监考老师好说再说才准许他考试。
父亲在上天水师范学校期间生活非常艰苦,曾三次因家境贫寒供不上住校作饭的杂粮面,背着书箱从城里回家,每次走到村口时,遇上村里有远见卓识的文化人劝说他归校。那个年代闹饥荒,家家生活困难。中滩镇蒲甸村的二姑婆家有张水磨,二姑婆偷着把磨台下的面积攒几斤送给爷爷,爷爷背着面和浆水等徒步20多里路途,送给在校学习的父亲,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父亲坚持读完了师范学校。
父亲爱好广泛,每次回家给我们教拉二胡、吹口琴,还教我们如何识简谱。父亲的毛笔字苍劲有力,浑厚流畅,在村子里颇有名气,每年腊月二十七八,他都要给村上人写春联,左邻右舍的二叔大妈排队等候,父亲把裁好的纸摆放在方桌上,左手按着纸,右手握笔,仰头沉思片刻,低头把毛笔在砚窝里转几下,目测好起笔和落笔点,一阵阵龙飞凤舞,一副自编自书的春联就成了。
父亲曾在毛家村、陈大村、雷王村当过小学和中学教员。后来父亲与同乡同学出门求职,曾在原东泉乡、甘泉乡、新阳乡等税务所当税务干部,后来在甘泉、石佛、街子等乡镇当公社*,60年代在天水县民政科当科长。时任甘谷县水电局勘测设计队队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倡导“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父亲在担任原天水县印刷厂党支部*、革委会主任期间,该厂被甘肃省委、省政府授予“全省大庆式企业”称号。
“文革”初始,父亲在甘谷县水电局担任领导,长时间不回家。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马上搬到了村子最中央唐叔家后园子的庵房里住。几天后才听父亲说 “文革”开始了,县上造反派把他单位的十几个同事抓了起来,连夜严刑拷打,硬说他是国民党的三清团团员,他不承认就往死里打,还要求他写出5000字的书面个人交待材料,父亲写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从中找不出证据,就在火炉里烧上钢钎和烙铁逼供说假话。当晚,隔壁的一个同志被丧尽天良的暴徒们折磨的死去活来。父亲乘着禽兽不如的那些造反派们疲惫不堪,半夜睡着之际,偷偷地从厕所里翻窗逃出,钻在高粮地里拼命的逃命,白天钻在高粮地里走,晚上沿着铁路边走,饿了吃口野菜,渴了喝口渠里的污水,走了三天三夜,终于从甘谷回到了三阳川毛家村。
父亲在村里威信很高,平时在外工作乐于助人,只要是村里人找他帮忙都尽力而为。计划经济年代买什么物品都凭票供应,父亲时常帮左邻右舍买种子、农药、化肥、小喇叭等等。特别是那个年代生病住院,青、链霉素等消炎药非常紧缺,村上的人生病求医寻药找他帮忙,他毫不推诿,都想方设法排忧解难。
父亲在村子避难的几个月里,村干部和亲房邻居都积极保护他,让他住在了村中心堂叔家后园子的庵房里,这里四通八达,行走自由。父亲在村子威信很高,当时村民为了保护父亲,四面路口设有暗哨,24小时有人边干农活边放哨,发现可疑人立即通风报信。在那段日子里,是父亲一生蒙受苦难和屈辱最难熬的时期,我们看过电影《红岩》,当时幼小的心灵创伤无法理解父亲的遭遇。但后来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一场全国性的浩劫,国家*都被整死了不少,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是非被颠倒,法律遭践踏,人性被扭曲,道德沦丧尽。正义横遭涂炭,邪恶反得粉饰,真理威风扫尽,谬误耀武扬威;知识成了罪恶,无知便是光荣。无数有识之士为明辨是非而惨遭陷害,众多社会精英为捍卫真理而献出了生命......这既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也是一段血淋淋的历史,我相信,每个有社会责任感,有正义感的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
父亲一生从不说假话和废话。即便是在不允许他说真话的那个年代里,他宁愿保持沉默也不会信口雌黄,始终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这是他一生固守的原则,即使在人身自由遭到限制的“文革”时期,他也没有放弃这一原则。
经历了人世沧桑巨变,我终于明白了,父亲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遗产,但他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辨别是非曲直。教育我们如何勤奋好学,如何尊老爱幼,如何勤俭持家,如何热爱劳动,如何热爱生活,这些不就是我们最珍贵的传家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