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份，新京报对河北定州上百家黑加油站低价销售劣质汽柴油进行了报道，据当地参与劣质油经销的知情人士透露，这些不合格油品多来自山东厂商。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山东东营、淄博、滨州等地多家化工企业，专门出售不合格的调和汽柴油，部分油品硫含量达3252.4mg/L，相较于“国六”汽柴油标准，超标300多倍。由于每吨低于国标油品2000元到3000元，山西、河南、内蒙古等地的成品油采购商也趋之若鹜，劣质油品就此流入全国市场。
此外，在山东东营、滨州两市，还有一些厂家专门和负责拉油的油罐车司机做起了私下换油的生意。他们以“每吨补贴1500元”的价格，诱惑司机把罐车内符合国标的成品油，部分替换成他们的“化工油”。一位换过油的司机告诉记者，一辆油罐车一般装33吨油，但只要换一吨，整车油就都变成了劣质油。
中国科学院大学化工学院何裕建教授表示，由于国家标准中对于成品油规定，只要通过辛烷值、硫含量、苯含量等十几项检测标准就判定为合格的汽油，至于汽油里具体含有什么样的成分，并不在标准的检测范围之内，这就为调和汽油生产厂家带来了可乘之机。记者调查发现，这些化工企业本身并不具备生产汽柴油的资质和设备，但通过购买地炼厂的低标油、石脑油，添加甲醇、芳烃等化工产品进行二次勾兑，生产出非标调和油销售。化工专家表示，这些“非标”调和油会腐蚀汽车零件，对人体造成危害，更会因硫含量严重超标而污染大气。
视频|山东成品油市场乱象调查。 新京报动新闻出品
多家化工厂低价售“非标”调和汽油
对于定州黑加油站中出现的劣质低标油和“非标”调和油，在成品油市场中，是很多从业者心照不宣的秘密。“正规的地炼厂不可能做，风险太高，一旦查到可能直接吊销生产资质。”一位成品油采购商告诉记者，因为处罚严重，这个非标油市场非常隐秘。
记者连续多日走访发现，生产这种“调和油”的企业往往以化工厂的身份出现，而这类企业大多没有成品油生产资质。
“大家都知道不带税的成品油便宜，可非标的比不带税的更便宜。”东营油罐车司机林师傅告诉记者。作为一名从业15年的老司机，林师傅自称“什么样的油都拉过”。得知记者想要购买非标油品后，林师傅向记者介绍了东营腾越石油化工有限公司的张经理。
在张经理的名片介绍中，该公司业务范围既包括正规的国标油，也有各种非标油。但见面时，张经理表示“只有非标汽油”。
工商资料显示，这家位于东营市垦利区昊隆路的企业，其经营范围包括重油、渣油、燃料油等各种油品，但也明确标注，“不含成品油”。
9月6日，记者在其厂区看到，这里没有任何炼油装置。张经理告诉记者，院子里八个白色储油罐就是他们的生产设备，“实际上很简单，我们拉来原料油后，在罐里打几个循环就可以了”。
“非标的汽油有两种，这种汽油在行业内俗称调和汽油。”张经理说。
在他的办公室里，张经理拿来两瓶300毫升的油样展示。其中一瓶清澈透明，看上去和正常的汽油没有什么区别;另外一种颜色淡黄，相对混浊。
张经理随后介绍，“这个像水一样好一些，一吨5900元，发黄的差一些，5300元。两种的区别在于5900元的是不加甲醇的，5300元的是加了甲醇的。”而正规汽油，时价每吨均在8000元以上。
据林师傅介绍，同样在昊隆路，还有一家生产调和油的厂家：东营市福德化工有限公司。
9月7日上午，记者再次来到昊隆路，东营市福德化工有限公司院内冷冷清清，没有炼油装置，6个白色的储油罐几乎占去了公司的一半面积。
自称该公司负责人的董先生告诉记者，福德化工生产的调和油也分为低标和高标两种，低标的价格是5380元/吨，高标5930元/吨。
“2008年我就开始做调和油了，当时整个垦利，我是第二家做调和油的。”董先生说。据他介绍，以前很少有人采购调和油，“除非哪种关系很好的，才敢卖你。但最近几年，调和油市场打开了，主要是利益驱使。”
据了解，在东营垦利区义和镇和胜坨镇分布着几十家做调和油的厂家。部分厂家甚至称自己油品能够达到国家标准。
垦利石化停车场，一辆罐车停在公厕旁，公厕墙上喷着换油广告。 新京报记者 大路 摄
劣质辅料勾兑成品油
上述多家销售“非标”调和汽油的化工企业，多名负责人都提到了非标油的成分。
腾越化工公司的张经理表示，腾越所产的非标油都是石脑油做主料，和芳烃、碳五混等化工原料勾兑而成。这也正是腾越所产的汽油每吨比正规汽油便宜2000多元的秘密。
“这种油的缺点就是不耐烧，但对发动机没有影响，不会糟蹋车。”张经理说。随后他进一步解释称，腾越的低标调和油每吨比国标油少跑几十公里，而高标的只差15公里。
据张经理透露，这种调和油，他们每年卖十几万吨，主要是一些没有手续的小加油站。但张经理声称，如果有关系的，这种油也能进正规加油站。“我们可以帮你调好合格的样品，你自己送检肯定能过。”
福德化工的董先生也表示，不加甲醇的汽油更耐烧，正规国标油都是不加甲醇的。“为什么低标的要加甲醇，还是因为价格。”董先生说，一吨甲醇只要2000多元，远低于其他原料价格，“加的越多，成本越低”。
据董先生介绍，调和油种类繁多，每家的价格都不同，而价格的高低看甲醇含量就知道了。福德化工生产的低标调和油，甲醇含量是11%;还有一些工厂加到20%多的，价格甚至低于5000元每吨。
此外，辅料档次也决定了非标调和油的价格。“拿其中一种辅料抗爆剂来说吧，好的抗爆剂今天的报价是每吨7200元，质量差的6700、6800也有。虽然都是非标油，但是用什么档次的辅料，就有什么样的价格。”
福德化工的调和油主要销往河北各市，“基本上都是进黑加油站或者没有批发资质的贸易商，分销出售。”
采访中，董先生还透露公司白天不出货，出货时间都是在夜里，“现在查得很严”。
昊隆路全长不过两公里，但马路两旁密集分布着多家做调和油的化工企业。
记者蹲守发现，这里白天基本没有油罐车经过，而晚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9月9日晚上8点多，沉寂了一天的福德化工灯火通明。记者注意到，一辆载重33吨的油罐车摇摇晃晃地驶入了福德化工大门。没过几分钟，七八辆车身显示“油区巡查”的执法车进入昊隆路，福德化工所有的作业灯顿时熄灭。直到巡查车辆过去约半个小时后，福德化工的灯光才又重新点燃。
小厂一周售出700吨调和柴油
除了汽油，调和柴油同样也有厂家在做，东营市宇政工贸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位于利津县陈庄镇的宇政工贸公司，门口只有一条土路，周围荒草遍布，位置相当隐蔽。这也让其开展业务更加方便。“这里基本没什么人来查，而且旁边就是不少油罐车司机必经之地的东营港疏港高速。”公司陈经理说。
9月8日，记者看到有三辆外地牌照油罐车已经停在宇政工贸门口等待装车。
据陈经理介绍，他公司产的是一种溶剂油，俗称200号。
“一方面降低柴油凝点，一方面降低密度。”“每车留出几吨的量，不要装满，直接到我这里装上200号。”陈经理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两种不同的溶剂油，一种闪点105，价格每吨5600元;另一种闪点108，5800元。陈经理表示两者的区别在于耐烧程度。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完全替代柴油，30吨加3吨没什么问题，但不能多加。“多加了之后，动力不足，里程数跑的少，还有可能烧坏车。”陈经理说。
据其介绍，他们的客户遍布全国，“正在院里装车的是发往宁夏的。半个小时就能装完，一天装十几辆不成问题。”
中国科学院大学化工学院何裕建教授告诉记者，溶剂油是五大类石油产品之一，用途十分广泛，用量最大的首推涂料溶剂油(俗称油漆溶剂油)，但不能作为柴油原料。“如果违规加入，会降低柴油闪点，有易燃易爆的危险。”
淄博纪诺工贸有限公司是另一家生产调和柴油的企业。
8月16日，在淄博市临淄区乙烯路1998号纪诺公司门口，停着两辆已经装完油的油罐车，厂区内，也只有七八个十几米高的油罐，此外并无其他炼油装置。
“这里没有炼油装置，我们是从其他炼厂拉常柴作为原料，再打几个循环出售。”公司边经理解释说。
所谓常柴，指的是原油经过常减压蒸馏后从常压塔抽出的柴油馏分，直接使用对环境污染很大。
据边经理报价，该厂国五柴油6070元每吨，国四柴油6020元每吨，国三柴油5970元每吨，“都是不带票的，随便拉。”边经理说。
“如果环保的查得不严，国三的也不错。”边经理说。她透露山西朔州的几个大客户经常来这里拉国三的柴油，“山东的大炼厂一般不敢出国三的油了，环保过不去。但不少客户还在用。”
记者在其办公室看到的一份订货单显示，从8月13日到19日，该公司共销售无票柴油700多吨。其中大部分标注是“国三”柴油。
好油换“劣质油”每吨补贴1500元
除了出售不达标的调和汽柴油外，当地化工企业还用“补贴”，诱惑油罐车司机来换油。
据福德化工的董先生介绍，山东炼油厂多，很多来山东拉油的司机“把国标的直接换成非标的成品油，给司机补钱。拉油的司机没有不知道的。”董先生说，换油是负责运输的油罐车司机从正规炼油厂拉完油后，再找换油厂，将其中的3至5吨换成劣质油品装车，每吨可赚1500元到2000元。大多数时候，无论是成品油采购方还是销售方地炼厂，都不知道这批油在运输过程中被做了手脚。
“现在跑车不赚钱，换油都是司机赚外快。”一名司机表示，私下换油肯定不能让货主方知情。
记者调查中，发现在山东很多地炼厂附近的公共厕所或路边建筑，都贴满了换油的名片，有的墙上也用油漆喷满了换油电话。
8月28日，山东垦利石化停车场的卫生间里，贴满了“换油”的小广告。 新京报记者 大路 摄
在垦利某大型地炼厂，一位司机向记者介绍了专门做换汽油生意的冯经理。“一吨补贴1500元的差价，什么汽油都可以换。”冯经理在电话中说。
8月29日上午，冯经理驾驶一辆商务别克赶到了见面地点。“这是油样。”一边说着，冯经理递过来一瓶透明的液体。拧开瓶盖，一股汽油味儿。
随后冯经理介绍了换油的具体操作，“油罐车装载量一般是33吨，你卸下来几吨，装上我们的这种，每吨给你补贴1500元。”
当记者询问冯经理的油样成分时，对方显得很警惕，“好几种料子，调化用的，具体什么东西不能说。每辆油罐车最多换6吨，多了会产生气阻，对发动机不好。”
这时，冯经理的手机响起。电话那头，对方咨询，换油还在做吗?冯经理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并询问一些具体细节，在哪家地炼厂装的油，是否能路过换油厂家。当得知距离太远时，冯经理表示也可以不用去厂里换，“我们有流动换油车，你给我个位置，可以直接过去。你随便出点运费就行。”
挂上电话，冯经理进一步解释称，“现在跑车利太薄了，很多司机来找我们换，有钱大家一起赚。”换完的油在使用的时候是否会被发现，冯经理表示只要不化验，一般不会被发现。据他介绍，还有一些给加油站拉油的司机也来换，“哪家加油站化验哪家不化验，他们都有数。加油站发现不了，车主发现不了，这钱稳赚。”据他介绍，厂里每天都有十几辆油罐车来换油，一般每车在3吨到5吨左右。
“如果单拉的话，多少钱一吨?”冯经理略微思考了一下，给出了3800元的价格，比国标汽油便宜一半还多。按照冯经理的说法，只要是汽油都可以换，换下来的汽油，他们有渠道可以卖出去。“我做这个6年了，没出过问题。”
记者多次表示想去厂里看一下，都被拒绝了。对方只是表示，厂子就在垦利石化附近两公里，有七八个大的储油罐。“说白了，这事也是见不得光的，除非换油的时候，否则没法带你过去。”
经北京清析技术研究院检测，这瓶“好几种料子”、“不能说名字”的油品其实是甲醇。
“一般这种换油的都是用甲醇，” 某大型石油化工集团的工程师陈平(化名)解释说，“甲醇每吨在2000元左右，价格便宜;如果加的少也不容易被发现。”
按照汽油8000元/吨计算，如果一车油换出5吨，换油企业除去10000元甲醇成本，再减掉7500元给司机的“补贴”，差价能达到22500元。按照冯经理的说法，每天有十几辆车在其厂里换油，每天利润在20万以上。
油品硫含量超标加重大气污染
腾越化工、福德化工等多家企业的调和汽油中，都以石脑油作为主料，添加了甲醇等辅料。
陈平表示，甲醇作为一种神经毒剂，是国家明令禁止加入的化工产品。油品中添加甲醇，一方面会对人体神经造成损害，另一方面会在使用中产生气阻，是造成车辆抛锚的常见原因。“甲醇腐蚀性比较强，对车辆橡胶和塑料部件造成强腐蚀。还有热值比汽油低，不耐烧。”
对于调和油的主料石脑油，陈平表示石脑油分为不加氢和加氢两种，非国标的调和油大多使用价格便宜的不加氢石脑油。这种石脑油一般做溶剂使用，生产乙烯等化工品，由于辛烷值低，燃烧性不好、污染环境等问题，早就不能直接当做车用汽油使用，“违规加入会导致油品含硫量超标，腐蚀车部零件等”。
记者将腾越化工售价为5300元/吨的油样取走送检，经北京清析技术研究院检测发现，该成品油含硫量为219mg/L。按照国家对成品油的规定，含硫量不得超过10ppm。“换算下来，这种油品超过国家标准近30倍，其燃烧后产生的二氧化硫远远高于正常水平。”陈平说。
另外，该油品铁含量为138mg/L,超过国家标准10倍多。“这说明他们在调油的时候使用了含铁的抗爆剂，这种抗爆剂是禁止加入汽油的，容易造成火花塞打不着火，燃烧后沉积在汽缸壁上，堵塞排气管，污染环境。”陈平说。
而在纪诺工贸所谓的“国三柴油”，其样品经过检测硫含量高达3252.4mg/L，超国家标准300多倍。“别说国三了，这种油国零都谈不上。他们完全是在骗人。”陈平说。
陈平表示，“我检验过的劣质调和油中，很少碰到品质这么差的，其档次最多是轮船锅炉使用的燃料油。这种油烧起来冒黑烟，对大气造成污染远远超过一般的劣质油”。
山东临淄纪诺工贸公司，窗台上摆着多种成品油样品。其最左侧深黄色的所谓“国三”柴油，经检测硫含量超标300 多倍。 新京报记者 大路 摄
根据商务部颁布的《成品油市场管理办法》第四十三条规定，成品油经营企业采取掺杂掺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产品冒充合格产品等手段销售成品油，或者销售国家明令淘汰并禁止销售的成品油的;法律、法规有具体规定的，从其规定;如法律、法规未做规定的，由所在地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商务主管部门视情节依法给予警告、责令停业整顿、处违法所得3倍以下或30000元以下罚款处罚。
新京报记者 王飞翔 刘经宇
编辑 甘浩 协作编辑 张太凌 潘佳锟 校对 贾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