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子岛渔港港口堆着当天拉上来的死扇贝壳。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那年船员老陈参与海上拉网。他告诉记者,那些扇贝是“冤死的”。獐子岛对外公布的海区,已经提前采捕,采捕完了说是受灾,“去拉一年七八个月(还没长好)的贝。”
一位多年从事海洋环境研究的业内人士认为,冷水团的说法站不住脚。目前能够养殖虾夷扇贝的主要是长山群岛和庙岛群岛,正因为两地有冷水团。如果没有的话,虾夷扇贝很难度过夏季。
虾夷扇贝底播增殖对温度要求很高,夏季水温不高于26℃,以及23℃持续时间补偿的枯潮水深15—60米(其中20—30米最佳)的海区。
海洋岛临近獐子岛,同属于长山群岛。上述业内人士告诉记者,长山群岛始终处于冷水团区域范围,如果獐子岛受灾,临近的海洋岛不会完好。
“冷水团事件”对岛民的影响显而易见,2014年后,他们不再发股钱了。岛民向澎湃新闻出示股钱和生活补助专有存折,2006年公司上市,从2008年6月起,岛民第一次收到股钱300元,第二年700元,随后的几年分别是1000元、1600元、1920元、1440元,2014年发放了1440元,这是最后一次。
除了股钱,从2011年起,岛民们在每年年初会收到生活补贴,“冷水团”之前每年2000元,之后的两年变为1000元,2017年2018年两年恢复到2000元,2019年没有发钱。
岛民的股钱和生活补贴专用存折。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2018年1月,獐子岛公司宣称,发现部分海域的底播虾夷扇贝存货异常,而后在公司年报中解释2017年巨亏的原因是,海洋灾害导致饵料短缺,扇贝饿死。
接下来又有第三次第四次。2019年一季报,獐子岛公司称受到海洋灾害影响,公司养殖产品产量下降,公司净利润亏损4314万元。
7月9日,中国证监会对獐子岛开出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称獐子岛因涉嫌财务造假、报告及公告虚假记载、未及时披露信息等,拟对獐子岛公司及其董事长吴厚刚等24人作出行政处罚并采取市场禁入措施。其中,对吴厚刚给予警告,处以30万元罚款,并采取终身市场禁入措施。对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给予警告,并处以 60 万元罚款。
2019年11月11日晚,獐子岛发布公告称扇贝亩产暴减90%,公司初步判断构成重大存货减值风险。
五天后,獐子岛集团组织媒体记者们与大连市农业农村局的专家,出海到獐子岛扇贝受灾区域抽检查看扇贝受灾情况。
獐子岛客运船。从海岛到大陆最快也要两个多小时。图 于亚妮
徐刚告诉澎湃新闻,判断公司是否造假,首先要确定专家验证的地方,前几天是否拉过网,是否是这两年都没动过的地方。海上有精确的导航,可以定位经纬度,应当去调查捞捕记录。
拉着专家的船打捞上来很多死的扇贝。徐刚提醒说,不排除掺杂死了多年的扇贝。从扇贝壳的大小,能判定死的扇贝是否是同一时期投放的。他分析,扇贝死亡的原因之一或是海底被拉网破坏了。拉扇贝的网是铁链子,下面有锯齿,在海底反复拖来拖去,把海底沉淀物形成的硬底破坏掉,泥土因此变松,变成稀泥。“(扇贝)它也没有腿,也挣脱不动,卧里去之后,容易被呛死。”
在徐刚看来,獐子岛公司的管理出了问题。他举例说,2018年,公司12亿扇贝苗全部绝收,虽然和当年气温有关系,但如果让有经验的人来管理,至少能抢救出一些。
前述从事海洋环境研究的业内人士也提到,扇贝喜欢水清的区域,适宜生长的环境是以岩礁底为主的靠近海岛区域。而目前獐子岛集团公司底播的区域已远超其最适宜生长的区域。
他认为,獐子岛的“海洋牧场”,实际上是高密度养殖模式,人为地加大某一个养殖品种的密度,必然会产生病害。它也打破了海洋的食物链,时间长了一定会出现损失。
虾夷扇贝原产于日本,前述业内人士认为,日本的行业制度值得学习:一个海域能养殖什么品种,每年养多少量,都是由渔业组织来控制,不会因为一个品种今年赚钱,明年就暴增。
面对外界的种种疑问,獐子岛公司回应深交所关注函称,公司采捕网具与国际、行业惯例一致。2015 年8月份,公司开展底拖网对增殖区生态环境的影响分析,对拖网以后增殖区底层水质和底质变化进行调查,结果表明:拖网后搅动导致底层底质悬浮、沉淀造成波浪状地形。拖网后半年,受底层海流影响,底层底质恢复成未采捕前平坦状态。
至于多次出现的扇贝死亡,獐子岛公司负责人吴厚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扇贝养殖死亡现象,甚至大规模死亡在国内外都有发生,是“自然现象”。他称,希望外界支持他们闯荡探索,造成损失后“容忍”并鼓励他们“继续尝试”。
离开海岛
岛民们选择不再容忍。
2011年把船卖给獐子岛公司的船主们,没有拿到生活补助。他们只能自寻出路,重操旧业买船、办海螺采补证、钓海螺。
石玮说,他的渔船马力小,如果超出5海里,遇到大的风浪就可能有危险,可这些年公司海域面积不断扩大,远远超出5海里。
这些年,他和几十户岛民在獐子岛公司的确权海域“偷海螺”为生,“也不能说是偷”,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本来就是獐子岛村民的海……”
“偷海螺”有风险,轻则海螺和笼具被没收,重则被拘留,被处以几千上万的罚款,有的渔民船还被吊走。
公开资料显示,獐子岛公司曾经起诉了几位船主,要求船主支付违约金。一审法院和二审法院在“船舶买卖合同中的违约条款是否有效”上有分歧。
但两级法院都没有支持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让船主支付违约金的诉求,法院认为,獐子岛集团未能提供证据,证明岛民另购同类型渔船在案涉海域进行捕捞的行为给獐子岛集团造成的合同履行上的实际损失,也就没有计算违约金的基础,其支付违约金的主张不应得到支持。
即便法院没有判定船主们交违约金,困境中的船主也没有联合起来,追要此前承诺的生活补助金。有人顾虑请律师的钱,有人不想得罪集团公司。为了避免继续和公司起冲突,他们想成立海螺组合,回归此前和公司合作的方式。万一谈不妥,只能在夹缝里继续求生。
这两年,岛上卖菜的、养鸡的人家也多了起来。岛民们说,不让养鸡鸭猪是写在民约里的,怕污染海岛环境,谁养就扣股钱和生活补贴。这两年分不到钱了,他们才把“土政策”摆到一边。
下雨大风天清晨,岛民依然在街头卖菜。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
2019年11月24日清晨,獐子岛下起了雨,海风7到8级,巨浪翻滚。 人们在把头深深埋进棉袄的帽子里,眯着眼睛,艰难前行。很少有人打伞,伞骨一瞬间就会被吹断。
獐子岛镇中心的沙包子社区,街中心一角,几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包着头巾,裹着几层棉衣,在风雨中默守摊位,有的已经70多岁了。摊位上是用塑料袋包好的菜,没有成堆的,一棵花菜、两三根萝卜、一小袋西红柿,都是自家园子里种的。这些菜卖不上价钱,她们指望行人能买走盆里的香螺、海蛎子肉,这是前一天“放海”时,冒雨赶海的成果。
岛民们说,前些年不允许赶海,违规会被“威胁”取消股钱。2014年后没了股钱,这两年才开始一个月放海六天,即便遇上大雨大风,女人们也穿着雨衣去讨生活。
东獐码头,下午有拉扇贝的船回来,船把死的扇贝壳倒在岸边,老汉王贵守在那里,等着去捡点没死的拿回家吃。他曾经在海上干了很多年海员,如今在海岛捡瓶子。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岛上出现捡破烂的,也是这几年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