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5期,原文标题《地摊是随便摆的吗?》,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当然不是。
主笔/黑麦
北京第27中学位于故宫东门的胡同里,距离王府井不远。1995年的时候,我从小学升入这所高中,每天骑车回家时,必会绕远走过这条发散着烟火气的小吃街,炭火的味道和食物的香气,直钻鼻腔深处;往来的游客熙熙攘攘,每逢夏夜,中外游客、本地市民花花绿绿地挤在一起,组成一幅颇为当代的夜宴图。
那时,市民的食物供应远不及今天这般丰富,那些摆在摊架上的所谓美食,在今天看来,甚至不如手机上的外卖,但对于彼时的多数人来讲,那是生活的花样,也是自由的气息,充满十足的诱惑。
每周五块的零用钱,并不算少。在90年代中期,一块钱足以换来两斤农贸市场里的爆米花,或是地铁口的新疆小哥卖的两串烧烤,但是站在美食街上,仍会感到囊中羞涩。直到初中毕业前,我才和两位同学凑出十几块钱,去了那条街上一饱口福。
记得牛杂汤里漂着厚厚的一层葱花;炸糕的脆壳在润热的空气中转瞬即逝;羊肉串大得惊人,却也辣得惊人;出售油茶的老板,看起来颇有卖弄绝活儿的样子;穿着秀水名牌的外国游客,不断地掏出相机拍照;国内的旅行团是这里的主要买家,他们偏爱爆肚和炸酱面;穿着拖鞋、裤衩的一家三口,大多是本市的居民,他们在这里可以尝到来自海南的椰子、四川的麻辣烫、广东的银耳汤……
再过了几年,受到政策的影响,这条小吃街一直在街道和胡同之间搬来搬去,野摊子禁不住折腾,食客也越来越少。统一的着装,统一的定价,统一的菜单,甚至统一的供应商,换来了门可罗雀。最后一次去吃这条街,大概是在2008年,油炸蝎子和巨型油炸肉串带给人的惊悚感,远胜于食物本身,吃到嘴里,也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此后再约人去吃地摊儿,多数指的是那些只在夜里出没的无照经营商贩的生意。这些人来自祖国各地,代表着不同的“门派”和手艺:锦州烧烤、大连烧烤、陕西烧烤、温州烧烤、北京烧烤,各行其道;此外还有不同的江湖传承,张老太熏肉卷饼、桥头卷饼、鸭肉卷饼、鬼市卷饼,表达着不同的饮食立场;他们也曾界限分明,烤串的绝不卖卤煮;摊煎饼的也从不挟带烤冷面、鸡蛋灌饼云云;当然还有些独立绝学,例如劲松桥头的水饺、通州运河的炸鸡、太阳宫拉面送洗车、车公庄肉饼不放葱、花园路电影人套餐……2018年末,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所有的野摊子似乎都不见了踪影。
当然,仍旧有一些极品摊主,靠着互联网时代的微信群,维持了下来。东北人老马,善烤鸡架、脑花,锡纸小碗里装的是他秘制的深夜食粮,一到晚上,机警的老马便会在微信上招呼客人来到“老地方”;国贸桥有个专营铁板烧烤的中年人,不常出摊,每逢周五,必引来不少排队的客人,他们在折叠桌和板凳旁摆出啤酒,组成简易的居酒屋,这位大叔自称“很早就收入过万,不比国贸白领挣得少”,但毕竟*是摆摊行当,家里头有个做编剧的亲戚,免不了另眼看他。
当几个摊子聚到一起时,一个小规模的夜市就诞生了。大望路正北的丁字路口,常聚着几辆挂着红色招牌菜单的三轮车,两三个小伙子,三两个大叔、大姐,就此选出C位,当即成团,一并开火,点燃繁华路段的深夜。煎饼果子、烤冷面、炸臭豆腐、炒河粉,再配个果切,便会引来不少夜不能寐的人、失眠的人、在星光下失意的人。
这个夜市的对面,便是大牌云集的SKP商场,但它并不妨碍一个商圈的高级感,无论是店员还是购物者,又或是住在华贸公寓里的人,偶尔也会跑到楼下,在那些看起来脏兮兮的小摊前买上一个热腾腾、加蛋的煎饼,以此慰藉一下在夜晚中还醒着的自己。我的朋友也常常约我在“夜市”的某辆车前会面,加一份豆芽的炒河粉是我们的共同爱好。
煎饼和烧烤,是很多人对于夜间地摊的温柔记忆,它是青春故事的某种转折点,当年轻躯壳从酒吧、夜店中晃晃悠悠地走出,孜然和辣椒面,甜面酱和薄脆,会消解酒精与荷尔蒙,让人变得有温度,回魂。
如今走在北京的街上,街道两旁停满了汽车、共享单车,人要像鱼一样,在中间穿行,还要躲避突如其来的外卖电动车。习惯了夜里出来觅食寻趣的人们,很难再找到一片满是大排档的空间,即便找到,也再没那个心情了。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所失去的那个感觉,名叫街区感。它是一种自然进化出的商业形态,符合人的需求,且品类丰富,它与我们的视觉、味觉、嗅觉和听觉等感官达成一种允诺,它也不是简单的填充、填空,其中的内容是随着时间而出现并且消失的。如果聚焦到食物上,你就会清楚地发现,每一种味道,都有它独有的使命与寿命,即便消失了,人们的周期渴望也会加速它的轮回。
简单地说,街区感是自由与供需所决定的。团结湖的爆肚满和东直门曾经的爆肚皇,质量肯定赶不上牛街的大多数爆肚店,但是那些老城区的居民里有着渴望吃到爆肚的舌头与肠胃;在中关村和望京,加班狗所需要的精神慰藉,绝不是一个“无情”的便利店所可以弥补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北京治理“开墙打洞”之后,我再也没有喝到过一杯好喝的咖啡的原因吧。当摊铺被封上了砖,填上了坚硬的水泥之后,一些味道,便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不敢说对北京以外的地方有多了解,但依稀记得出差时,遇到的几个场景:上海安达仕酒店楼下的炭烤摊子,几条黄鱼串和小馄饨花掉了我近200元,三个老友坐在路边干掉了10瓶啤酒,其间,我们打量着走过的人,打量着城市,也互相打量着,突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广州的某个老城区里,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门口摆着一张折叠桌和几把电镀椅子,旁边立着招牌,“精品咖啡,15一杯”,再走几步,又是一个无名的小店,出售着喷香的牛肉肠粉;在长治,有个面摊的阿姨在德克士门口卖了很多年削面,“僵持”多年后,终有人在面碗里浸入炸鸡,与昨天和解;在山东某市的一家高级酒店旁,曾经有一片著名的大排档,后来生意太好,当地管理者决定把商贩们聚在一起,围上围栏,统一收取卫生、管理费,随后竖起“某某大排档”的霓虹,等夜市再开时,门可罗雀,没过多久,摆摊的也拍屁股走人了。
地摊与城市的形象似乎也并不冲突,人们需要丰富的体验。那个拍摄过《主厨餐桌》的导演大卫·盖尔布(David Gelb)也曾经深度探访德里、大阪、日惹、宿雾,最终拍摄了一套亚洲街头食品。在影片里,我们不难见到亚洲人对于街头美食的热情,从中似乎也不难发现人们对于生活的热爱,那些自然流动的人群、美食香味,那些自由、创意的烹饪,那些味道的融合,气息的交互,塑造着每一个城市,并且如血液一般,输送着鲜活的生气。